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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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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上次爵爷把你揍成这个样儿的!”

  “我遇到的爵爷可多呢。单说在一个拘留所里,我背上挨的鞭子,就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算他走运,母亲要上莫斯科去办事。太太一走,万卡—该隐的忧虑也随着烟消云散,原先那种调皮的劲头又回到他的身上。他每天晚上到女仆室和丫环们一同吃晚饭,讲笑话。

  “了不起!简直是莫斯科的那种气味!”当清水汤端上桌子的时候,他说道。

  或者是在上燕麦糊时,他便说;

  “这大概是最时兴的一种奶油冻吧。客稀—鸡赛你呀(他说的大概是questceque c'est que cela①),请赏脸尝尝!不,姑娘们,有一回一个老爷请我吃了一份松焦油做的奶油冻,就是这个玩意儿!差点儿没把我的五脏六腑胶成一团,他们灌了我半升硝镪水,才把我救活!”

  ①法语:这是什么玩意儿?

  “净胡扯!”

  “我胡扯?狗才胡扯,我可不是胡扯。美人儿们,有一回我同人打赌,吞了一把叉子下去。直到现在那叉于还在我肚子里呐。”

  这些笑话引起了碎嘴婆娘安努什卡的勃然大怒。……她本来就讨厌人家插科打诨的,更何况伊凡的胡言乱语吸引了丫环们的注意力,不去听她的说教了。

  “别在这里扰乱人心,看在基督份上!快吃完上帝赐给你的面包吧!”她劝告涎皮赖脸的伊凡道。

  “好姑姑,您大概是想说,应当抱着感激的心情领受老爷的巴掌吧?”万卡—该隐反唇相讥道,“依我看,在这儿呀,不吃这份酒席就撑得慌啦!美丽的姑娘们!”他向听众们说:“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我到莫霍夫教堂去听宗教音乐“的事吧……”接着他便讲了。他的故事不仅没有引起丫环们的反感,而且使她们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这使安努什卡非常痛心。

  母亲终于回来了。刚同家人问过好,走进卧室,她就查问万卡—该隐的情况。不用说,女管家口禀太太,说他不听管教,成天赖在女仆室里。

  “不能让他再赖下去,”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当天晚上便吩咐村长,明天准备一辆长途马车。

  那时候,发配倔强的奴隶去当兵的“仪式”是用非常诡谲的办法来完成的。人们暗中监视着被发配的对象,使他不能逃走或者戕害自己,然后,在事先讲定的时间突然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给他钉上脚枷,亲手交给押送人。

  对伊凡的做法比一般更加诡谲。天刚麻麻亮,人们唤醒他,趁他迷迷糊糊的当儿,绑住他的双手,钉上脚枷,便把他抛进大车里。一个礼拜后,押送人回来报告,说征兵处收了他,但不算正式名额,因此这一次送一个人出去丝毫没有捞到物质上的好处。但是母亲并不责备押送人;她因为农奴制的正义的胜利感到高兴……

  几年过去了。我从学校毕业,当了公务员。一天早上,我的老家人加夫利洛走进我的书斋,说:

  “有个客人来看我们了。进来!没关系,来吧!”他向站在门口的客人加了一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长的、完全干瘪了的骨头架子。我把他打量了很久,竭力追忆我在哪儿见过这个人,终于想了起来。

  “是伊凡吗?”

  “是,大人。”

  “可是,老弟,你瘦成这个模样啦!”

  “您请看看吧,大人!”

  说着,他张开嘴,用手指神开双唇。

  “您请看看吧!”他继续说,“以前只缺三颗牙齿,现在差不多一颗不剩了!”

  “嗯,没几颗了。你现在在干什么事?在当差吗?”

  “是,老爷。在军医院当个小医士。不过我也干不了多久了。我身上没有一个关节是好的;该死啦。”

  他在我们这儿呆了一整天。加夫利洛逗他说笑话,伊凡总是忧郁地看他一眼,仿佛在说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该死啦。

  
  









二十一 家奴肖像画廊续篇——柯隆

  在全体家奴中,柯隆并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殊品德,不过,因为在他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众家奴那种隐秘的人生观,所以我认为给他写一篇行状,决非多余。

  在我们家里,派在内室当差的男仆,为数极少,据我记忆所及,整个宅子里不过两人而已,一个是父亲身边的侍仆史吉班,另一个就是管膳事的柯隆。不用说,这两项专职并不妨碍他们二人兼做其他杂务。母亲认为,男仆和女仆比较,更加显得是吃闲饭的人物,因此她狠狠地紧缩他们的名额。我还记得,有一个时期,我家前室里曾经聚集了一大群男仆;但后来老仆逐渐减少,遗缺就没再补充。

  柯隆知道得很清楚,他生来就是红果庄庄园里的家奴。此外,他记得,他们起初派他去学裁缝,因为没有学好手艺,才叫他当内室侍仆,管理膳事。不过,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忽然想到派他去放牲口,他就会变成羊棺猎枪。这便是他的全部人生观,这隐秘的人生观并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它自生自长地潜藏在人类心灵的最幽暗的角落里。

  在他看来,既成事实是决不能改变的,因此,它们所以表现为这种或那种形式,具有这种或那种内容的问题,从未引起他加以探索的兴趣。老爷呆在书房里,太太发号施令,或者大发雷霆,少爷们读书写字,丫环们绣花或编花边。他柯隆洗刀叉、摆饭桌、上菜、冬天生火炉、查看烟突门是否关得太早或太晚。全有一定之规。如果偶尔能忙里偷闲,他便走进男仆室,往大柜上一坐,摆开两腿,打一会盹儿。

  “柯隆,你怎么在这儿打盹儿呀?”有人对他说,“你最好去看看,案板上的油污积得那么厚,最好刮刮干净。”

  “我就去刮,”他说,拿起刮刀去了,半小时后,他用围裙兜着一大堆刮下来的油垢,向女仆室的台阶走去。

  要是在半路上被母亲看见,少不了挨一顿训斥:

  “早就该刮了,懒鬼:你看,积了这样厚!看看都恶心。”

  他总是回嘴说:

  “人家又不是光干这一件活儿,太太!”

  这句反驳似乎说明,他对外界事物的反应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但这种能力未必是内心独立活动的结果,而是他听见别人这样说,他机械地重复一遍面已。

  总之,他的一生好象是一场若断若续、颠三倒四的幻梦。甚至在他真正睡着了的时候,他所梦见的也不外是些与他的职务有关的事儿:生火炉啦,胁下夹个盘子站在桌旁侍候老主人用饭啦,打扫房间啦。有时他忽然在深夜里跳起来,迷迷糊糊地抓起火钩,就去捅冷炉子。

  “柯隆,这是妖魔附了你的身,”有人同他开玩笑说。

  “是鬼迷住了你的心窍!”

  他做事没有条理,份内的事,他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地草草做完。如果额外再吩咐他干些什么,他也照办。总之,除了遵循既定的、可说已经渗透他的骨髓的生活秩序,除了十分偶然地遇到的外力的推动,他没有一点几个人的主动性。他的工作做得好坏,他所作的有无毛病,他从来不想知道,仿佛只要他形式上完成了仆役任务,便自然而然表现了主动精神,不用检查它的实际结果。

  “看看你摆到桌上去的那些玻璃杯!”人们几乎每天这样提醒他。对于这种责难,他总是很自信地、一成不变地回答;

  “看来,我再洗一遍……”

  他是个沉默得出奇的人。从他的舌头上只是偶尔又偶尔地飞出个把诸如此类意想不到的问题:“您吩咐开饭吗?”或者:“您吩咐今天生火炉吗?”得到的答复往往是:“你傻了还是怎么的,这还用问?”在大多数场合下,他或者死不开口,或者语焉不详。比如,喝早茶时母亲问他:

  “今天冷吗?”

  “没留意,太太。”

  “瞧你不是穿着皮衣……”

  “当然,冬天嘛,不是夏天。”

  甚至在仆人当中他也不跟谁交谈,虽然差不多所有的家奴都跟他沾亲带故。有时,他从别人身边走过,忽然收住脚步,似乎要回想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于是只好说一声“你好,婶子!”便又朝前走去。谁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奇怪,因为在其余的大多数家奴身上也存在着这种沉默的烙印,它是他们不自觉地服从着的总的modus vivendi①的产物。

  ①拉丁语:生活方式。

  有时,他在晚上弯到女仆室来(自然是母亲不在那里,而且空闲时间比较长一些的时候),坐在柜子边上,听安努什卡讲述基督教建立初期的苦行者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对他是否有什么影响,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谁也没法确定。他听着听着,在人家讲到最精彩的地方时,他忽然打个哈欠,在口上划着十字,说:“耶稣基督!”便回到男仆室去打盹儿,直到主人一家于各自回到房里安息,他才去睡觉。

  他的脸上露出抑郁的冷漠表情,但造成这冷漠的原因何在,他自己也未必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谁也没有在这张脸上见到过喜悦的光彩,连最平常的满意表情也看不到。好象这不是活人的面孔,而是从死人脸上拓下的石膏面模。他会看,会贬眼,会抽鼻子,会抖头发,但是在这些动作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内心活动,却役法窥察。

  他一度被派作老主人的侍仆,可是父亲非常讨厌他的面部表情,老是管他叫“石面傀儡”。至于母亲,她不侮辱他,甚至在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她对于这个怀抱隐秘的人生观的柯隆也比对别的奴隶来得审慎。因此可以认为:她似乎怕他。

  “鬼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儿,”她说,“老是象个大兵带着刺刀在街上走着。看样子,他在本本份份地走路,可是你心里会想到:要是他灵机一动,马上就会捅你一刀。你同他慢慢去打官司吧。”

  但是,她看见柯隆总在尽心竭力地干着份内的活儿,她明白了:这个人不过是一部机器,如果一旦使它脱离了预定的轨道,就不能不遭到报应,因为那时它大概会完全停止转动。尽管这样,她心里对他还是没有好感。她天生是个勤奋的女人,因此,她对奴婢们的评价的高低,也主要取决于他们的勤奋程度;她喜欢的只是那些所谓干起活儿来又快又好的人。因此,当她看见柯隆摆动手臂,莫名其妙地转动着眼珠儿,拖着地板刷子在房间里荡来荡去,与其说是擦地板,不如说是扬尘土的时候,她便说道:

  “你瞧,糊涂虫又在窃来荡去!活象在梦里挂绳子一般!我真想拿刷子接你一顿,拿刷子……”

  然而使母亲最伤脑筋的事,莫过于偶尔出现在机隆脸上的微笑。这不是真正的笑,而是类似农奴画师的拙笔制作的肖像画上的那种笑。

  “嗯,他神志正常,嗯,他在嘲笑什么!”母亲唠叨着,同时好奇地观察着这种神秘莫测的笑怎样在“糊涂虫”的两片苍白的薄嘴唇上忽而出现,忽而消失。

  能不能把柯隆算作“忠”仆——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无疑地,他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没有出卖过谁,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句粗话,然而这只是一些与他的内心活动无关的消极品质,因此谁也不曾表彰他在这方面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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