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中错 作者:[法国]梅里美-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姑娘,你是如花美眷,
你有金发、碧眼、白皮肤;
如果你决心追求爱情,
你会毁掉自己,因为你正在沉沦。①
①这是一首西班牙歌曲,原文是西班牙文。
一
朱莉·德·夏韦尔尼结婚已有6年左右,可是5年半以来她认识到不仅不可能爱她的丈
夫,甚至连对他有一点敬意都很困难。
这位丈夫人品并不坏;他既不笨,也不傻。不过也许在他身上这两者都有一点。回忆往
事,也许她从前曾经认为他很可爱,可是现在他却使她觉得讨厌。她发觉在他身上的一切都
令人恶心。他吃东西,喝咖啡,说话,种种神态都使她神经抽搐。除了在饭桌上,他们很少
见面,很少谈话,可是每星期有好几次在一起吃晚饭,就足以使朱莉对他的嫌恶有增无减。
至于夏韦尔尼,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汉子,以他的年龄看来稍稍过于肥胖,脸色鲜艳、
红润,从性格上说,他不像那些富于想象力的人们那样,经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忧虑来自寻
烦恼。他真诚地相信他的妻子对他有一种亲切的友情(他熟知一般人情世故,不相信他的妻
子仍然像结婚第一天那么爱他),这个信心既不使他高兴,也不使他痛若;如果情况相反,
他也会很容易就适应了相反的情况。他曾经在骑兵团队里服役过好几年,后来继承了一大笔
遗产,就厌倦了兵营生活、辞了职,结了婚。要解释两个思想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结了婚,
似乎是相当困难的事。其实一方面,由于有祖父母和媒人,这些媒人就像福劳辛一样,有本
事“让土耳其皇帝和威尼斯共和国结婚”①,祖父母和媒人对于安排于己有利的事,是甘心
不辞劳苦地奔波的。另一方面,夏韦尔尼出身于上等家庭;当时他还不太胖;而且天性快
活,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所谓老好人。朱莉看他来到她母亲家里总是感到很高兴,因为他能用
讲述团队里新闻轶事的方法来逗她发笑,他讲述的内容滑稽,可是并不经常是趣味高雅的。
她认为他很可爱,那是因为他在每一个舞会上都跟她跳舞,而且永远能找出充分理由来说服
朱莉的母亲让她在舞会里逗留得晚一点,或者去看戏,或者到布洛涅森林散步。最后,朱莉
还认为他是一个英雄,因为他曾经光荣地同人决斗过两三次。可是使夏韦尔尼获得胜利的最
后一着,是他对一辆马车样子的描述,这辆马车要按照他亲自绘画的图样制造,如果朱莉答
应嫁给他,他就要带着朱莉亲自驾驶这辆马车。
①福劳辛是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里的虔婆,善于花言巧语做媒人,自称:“只
要我打定主意要办,我能让土耳其皇帝跟威尼斯共和国结婚。”(第二幕第五场)
婚后几个月,夏韦尔尼的所有优良品质便丧失掉很大一部分价值。他再也不跟他的妻子
跳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那令人发笑的新闻轶事,已经都讲过两三遍了。现在他经常
说舞会拖得太晚了。他在看戏时不断打呵欠,而且认为晚上穿礼服的习惯是令人受不了的限
制。他的主要缺点是懒;如果他肯设法讨人欢喜,也许他是能够成功的;可是他认为受拘束
是最大的痛苦,这一点他同所有肥胖的人是共同的。社交界叫他讨厌,因为一个人能否在社
交界受到很好接待,就得看他花了多大力气去讨人欢喜。他认为粗俗的欢笑比一切文雅的娱
乐好得多;因为,在和他趣味相投的人相处,他要引人注意,不必费别的心思,只要大声嚷
嚷得比别人更响一点就行,这样做对有他这么强健肺门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此外,
他常常夸口说他能比一般人喝更多的香槟酒,而且能骑着马漂亮地跳过一米三高的栅栏。因
此他势必在某一类很难形容的人中间受到尊敬。这类人通常被称为年青人。他们在下午点5
左右。就挤满了我们的林荫道。他所热烈追求的,是一齐去打猎,郊游,赛马,单身汉的晚
餐,单身汉的消夜餐。他每天足有20次自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每当朱莉听见他说这
话,总要把眼睛抬向天空,小嘴巴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表情。
她既年轻,又漂亮,嫁给了一个她所不喜欢的男人,可以设想,她一定会经常受到别有
企图的恭维奉承。可是,除了她的母亲加以保护以外,她还是一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人。她
的傲慢虽然是她的一个缺点,却一直保卫着她,使她不致受到外界的诱惑。此外,婚后不久
失望接踵而来,也使她得到了一种经验,叫她的热情不轻易爆发。她在社交界受人怜悯,被
人传为容忍的典型,她认为很值得骄傲。总而言之,她差不多可以算是幸福的了,因为她不
受任何人,而她的丈夫又给她以全部的行动自由。她卖弄风情(必须承认,她是有点喜欢向
她的丈夫证明他不知道自己占有着什么样的一件宝贝),她卖弄风情就像儿童撒娇一样,完
全出自本能,同她的带点轻蔑而不是假正经的审慎态度配合得恰到好处。总之,她懂得对任
何人都很亲切,可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差别。喜欢说坏话的人也找不出任何细微的差错可以用
来谴责她。
二
他们夫妻俩在朱莉的娘家——德·吕桑太太家——吃晚饭,因为朱莉的母亲要动身到尼
斯①去。夏韦尔尼在岳母家向来觉得十分无聊,这时尽管他很想到林荫道上去会见他的朋友
们。他也不得不在这里度过一个黄昏。晚饭以后,他占据了一张舒适的长沙发,足有两个小
时没有说过一句话。理由很简单:他睡着了,不过睡得很合乎礼仪,他坐着,脑袋歪向一
边,似乎在很有兴趣地倾听别人谈话;他还不时醒过来插上一两句话。
①法国旅游港口,在巴黎东南。
然后他又不得不打一场惠斯特纸牌,他憎恨这种纸牌,因为打这种纸牌要相当集中思
想。这些节目使他逗留得相当晚。11点半钟刚刚敲过。夏韦尔尼当天晚上没有什么约会,
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正在发愁的当儿,仆人宣告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假如
他要回家,他得带走他的妻子。一想到要同他的妻子单独在一起呆20分钟,他就十分惊
惶;可是他的口袋里已经没有雪茄,他多么渴望打开一盒他出门到这儿吃晚饭以前刚收到的
从勒阿弗尔①寄来的雪茄啊!他只好带他的妻子回家了。
①法国重要商港。
他为他妻子披上披肩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在履行一个8天一次的丈夫的责任,他
禁不住微笑起来。他几乎没有看过他妻子一眼,现在才仔细端详她。这天晚上他觉得她比平
时更加美丽,因此他花了相当时间为她整理肩上的披肩。朱莉同他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夫
妻相处在一起的时刻也感觉不快。她的嘴因赌气而稍为翘起,弯弯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皱在一
处,这一切反而使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十分可爱的表情,连丈夫看了也不能不动心。在他们
做着我刚才描述的动作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了。两个人都感到很窘。为了摆脱
窘境,夏韦尔尼微笑着吻了他妻子的手,她正举起手来整理她的披肩。——“他们多么相
爱!”德·吕桑太太低声说,她既没有注意到女儿冷冰冰的轻蔑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女婿漫
不经心的神气。
他们俩一起坐在马车里,几乎身体靠着身体,开头有好一阵子双方都没有说话。夏韦尔
尼感觉到他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心里什么都想不起来。朱莉这方面也保持着令人绝望的沉
默。他打了三四次呵欠,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一次呵欠打过以后,他认为他应该
向他的妻子道个歉。——
“今晚的晚会太长了点,”他加上一句话为自己作辩解。
朱莉从话中听出是想批评她母亲的晚会,还想对她说几句不愉快的话。很久以来她已习
惯于避免同她丈夫作任何解释,因此她继续保持沉默。
夏韦尔尼那天晚上却不由自主地很想谈话,过了两分钟他又继续说:
“今天的晚餐我吃得很舒服;可是我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您,您母亲的香槟酒太甜了点。”
“什么?”朱莉边问边把头转向他一边,模样儿十分冷淡,装出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
“我是说您母亲的香槟酒太甜了点。我忘记对她说了。真奇怪,人们总是以为挑选香槟
酒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其实,最困难也没有了。香槟酒有20种质量是坏的,只有一种质量
是好的。”
“是吗!”朱莉从礼貌上应了这一声以后,又回过头去向她身边的车门外张望。夏韦尔
尼向后一仰,把脚抬起来放在四轮马车前头的坐垫上,自尊心受到严重损害,因为他自己认
为花了许多精神去逗他的妻子谈话,而他的妻子竟然这样无动于衷。
又打了两三个呵欠以后,他一边靠近朱莉一边继续说:“朱莉,您的连衫裙穿起来非常
合身。您是在哪里买的?”“毫无疑问,他是想照式样买一件给他的情妇,”朱莉想,“在
比尔蒂店里买的,”她微微一笑回答。
“您笑什么?”夏韦尔尼问,把脚从坐垫上放下来,更靠近朱莉一点。同时他拿起朱莉
衣服的一只袖管,用带点答尔丢夫①的样子加以抚摸。
①答尔丢夫是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人物,是一个伪善的骗子。
“我笑您注意到我的打扮,”朱莉说,“当心点,您弄皱了我的衣袖。”她把衣袖从夏
韦尔尼的手中抽回来。
“我向您保证我十分注意您的打扮,我尤其欣赏您的鉴别能力。说真的,我有一天曾经
对……一个女人谈起您……这个女人经常穿得很不入眼……虽然她花了不少钱在衣着上……
她会倾家荡产的……我经常对她说……我引用了您的衣着……”朱莉对他的窘态只觉得好
玩,并不打断他的话来使他住嘴。
“您的马真蹩脚。它们简直不在前进!我得为您更换几匹马儿,”夏韦尔尼说,他感到
张皇失措。
在剩下的路上,谈话仍然是阴阳怪气的;双方只限于一问一答就完了。
最后两夫妻终于到达了某某街,他们互相道了晚安就分别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朱莉开始脱衣服,她的贴身女仆不知什么原因出去了;这时候卧室的门突然打开,夏韦
尔尼走了进来。朱莉赶快遮住自己的肩膀。
“对不起,”他说,“我想拿司各特最近出版的小说来帮助我入睡……是《昆丁·达威
德》,对吗?”①
①司各特(1771—1832),英国历史小说作家和诗人;他所著小说《昆丁·达威
德》描写法王路易十一的狡诈残忍。
“书一定是在您的房间里,”朱莉回答,“这儿没有什么书。”
夏韦尔尼默默地注视着衣服凌乱的妻子,这种凌乱可以增加美感。用我所憎恶的一种说
法来表达,就是:他发觉她很有刺激性。“她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他这样想。于是
他站在她面前,动也不动,手里拿着烛台,一句话也不说。朱莉呢,也站在他对面,手里揉
着自己的睡帽,似乎很不耐烦地等着他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