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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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宿睡不着觉,有的信誓旦旦剁去了手指——这种强大的激情用来搞创作不好使吗?当然
好使。但为什么他们又往往写不出成功的作品?那是因为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养,需要经验,
需要在一学科方面的造诣。一旦他的修养上去了,就会出现好的创作。因为人的生命力是任
何技巧的东西都不能够取代的,你看歌德,他在青少年的时候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
恼》,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古往今来有多少写爱情的?又有多少超越了歌德?那种强烈的
爱,爱得手都颤抖。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一个没加雕凿的生命爱上了一个少女,那种炽热
的情怀非常真实,非常感人,写出来就必定是好文章。他没有什么现代派和什么哲学什么主
义——原来其他的一切比较起来都是不重要的了。最重要的还是生命力的那种爆发、那种突
破,那才是不朽的。再像普希金,很早就写出了灿烂夺目的作品,他依赖什么?他依赖的也
还是激情。
这样理解问题,就与一切依赖技法的纯形式主义的东西相对立了。这是必然的,不能通
融的。我们谈的是事物的本质,谈的是艺术的根本东西。热衷于形式主义的就不会讲这种原
理。一些单纯热衷于技巧的作品也不能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我想它有点像大学里学生们考的
那个学期分数。高分数往往不是最优秀的学生刻意追求的;可是太笨的学生想要又要不来。
有的作品,只能让读者承认他的聪明,他的技巧,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不过如今聪明的人要
找起来就太多太多了。
我们要求于艺术家的,当然还有远比聪明更重要的那一切。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所有与世隔绝的、闭门造车的、不能够直面人生和直面生活的作
家,都只会是二三流的作家,这好像是危言耸听和老生常谈,但实在是包含了深刻的道理。
那样搞,无论如何也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摆在我们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怎样追寻事物的本
质。当然,我们要相信自己的生命力,依赖自己的创造激情。应该始终关心那些可以改变一
个民族、改变一个国家,可以改变人类的重要而巨大的事物。一个好的作家必然具有强烈的
政治意味,但这种意味不是肤浅和粗陋的,而是一种深度和境界,你不如说那是一种哲学。
你如果能始终关怀一些最根本的东西,关怀人类的命运,那么你刻意追求的很多东西也就包
含在其中了。
当然一个作家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有的作家口若悬河、周游世界、精通好几国
外文,你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也还有一种作家,就像我刚才讲的哈代、福克纳这一
类,就有些相反,海明威可以去钓鱼、开快艇,到海上侦察敌人,富有冒险精神,而别的作
家可能又有另一种样子。
所以说,有时候又要认识一个人在表达和表现上的特点,不能强求一律。比如语言吧,
有的语言气势汹汹,一路冲刷下去,汹涌澎湃。还有的作家用语简约、很艮,翻译过来也还
可以看出他们原来语言的一些特点、特质。像海明威的语言是电报式的,基本上把修饰部分
和形容部分全都去掉了。他很简单、很直接。你看完了以后会觉得蕴藏在文字下面也有股澎
湃的激情。可那些文笔很华丽的作家,往往把这些东西都搁在外表上。
总之,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条件去选择、去判断。在判断的时候需要冷静。你怎样
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怎样贯彻自己的创作宗旨,怎样走自己的创作道路,都需要好好地判
断。但这一切说到底,仍然是要依赖你的生命力,依赖你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激情。
融入野地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
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
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
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
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
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
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而言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
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
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
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
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
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
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
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
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捱
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
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
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
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
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
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二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
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
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
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
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
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
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
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
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人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了手
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来,倾
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来
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的激动、
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旧时
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
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故地在
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
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
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我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眯朦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的事
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而是密挤的人的世
界。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它大刀一样的叶片,上面的银色丝络;我特别注意
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
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美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儿忽
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着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时至今天,似乎更没有人愿意重视知觉的奥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没有选择。语言和图
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拌一起抛
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
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权力,剩下的只是一种苦熬。一个现代人即便大睁双目,还是拨不开
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最终使你臣服。传统的“知”与“见”给予了我们,也蒙蔽
了我们。于是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我站在大地中央,发现它正在生
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无限感激的是,它把
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时翻山越岭,有时顺河而行;走不
尽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个异国师长说它像邮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吗?一种
模模糊糊的幸运飘过心头。
三
大概不仅仅是职业习惯,我总是急于寻觅一种语言。语言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的感
觉。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缄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语言。语言是凭证,是根
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
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河
水咕咕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
在了哪里?
它犹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们历尽辛苦之后才跃出。我的力气耗失了那天,即便如愿以
偿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像所有人一样犹豫、沮丧、叹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荡荡又
心气高远。总之无语的痛苦难以忍受,它是真实的痛苦。
我的希冀不大,无非就想讨一句话。很可惜也很残酷,它不发一言。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
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