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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散文与文论-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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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像男人的头发一样。”

    “那也不行。你离她太远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见了你就不会放松……”

    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寻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松吗?她就不害羞
不害怕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说:“因为我属于他们、她的父母那一类人,真的。我离他们近,我
走入了他们中间。他们凭感觉就能明白这一点……你不要怀疑我这个推断。”

    梅子越发不解地望着我。后来她撅撅嘴,忙别的去了。她会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
我们夫妻之间反而离得远——是这样吗?!

    是这样。这是天生的。但是我爱梅子并终于结合。我爱上了一个不同血脉的“异族
人”,我早说过。但她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切对我构成了挑战。也许我是怀着改变一个人
的宗教般的情感爱上了她。我发现自己正在失败。

    后来梅子在背后又议论起鼓额,对她红薯般的肤色、衣着、微腆的肚子、走路屁股撅起
的样子……一一表示了不满。

    这太过份了。我想大喝一声:住嘴,别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我
只是从她的议论中,强烈地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歧视——是的,这是歧视,对穷人的歧
视……

    梅子也许并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样。可是她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块土地上的孩子。

    我发现无法说服梅子。

    ……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让我常常想起。我有点对不住鼓额似的,因为我看到梅子
走后,这个小姑娘立刻轻松了许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于大声呼喊斑虎、叫响铃和拐
子四哥了。

    现在鼓额遭受了强暴,这已经无可挽回。我端量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满脸的抓伤,头发
散乱,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时对她的一些议论。多么弱小无援的一个孩子,多么可怜。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永远也不必乞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同
情和支持;它们是那样不可靠。即便梅子这样的好人,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流
露了歧视。世界多么可怕。世界上哪儿去找不歧视穷人的人呢?

    同时也再一次说明,他们可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什么幻想也不能要,要彻底丢开
虚念。

    鼓额勉强吃了点东西,在响铃和四哥的日夜照料下恢复了一点点。她在我们稍不注意的
时刻跑走了,一直跑到父母身边。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事情的始末,不
敢走进那个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见了那两个老人该怎么说,怎么有勇气面对那两张疲倦
衰老的脸……也许他们会问:“俺把孩儿交给你了,你是怎么照料她哩?这会儿俺孩儿怎么
办哩?”

    那时我会无地自容。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到那个村庄去,去看望鼓额。那天我走在长满了芜草的田埂上,看
着满地黄瘦的庄稼,心想:这个世界多么危险哪!这个世界对于穷人而言是最危险不过的
了……

    如果这条荒土路上走着梅子,她与我一起,我的心情会好得多。她一时不会到这条小路
上来的……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让鼓额重新回到了葡萄园。她遵循了多么奇特的逻辑啊,她竟
然或多或少认为这一来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见到园子里的每一个人,连斑虎的注视也
受不了。她扑在响铃怀里哭着,响铃最后忍不住也哭起来。

    她很快消瘦了,本来就弱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变得让人目不忍睹。响铃偶尔把她拥到怀
里,拍打着、安慰着,像护住了一个小娃娃。几乎一整天里听不到她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做
活,劳动会使她忘记什么,所以我们都没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着我,说一句:
“……我完了。”我告诉她:你一点也没有完,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能改变你!她不听,木
木地重复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怜惜和自责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觉得重若千斤的担子压在了肩上。我心里一遍
又一遍自叮:这一下你更明白了吧?你好好地保护她吧,她是你的亲姊妹,这种保护再细
致、花费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过分……

    鼓额在园子做活时,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边。这样她一直活动在大家的视野中,好像她
随时都会失掉一样。可是我们面前的路太长太长了,又有多少像鼓额一样的人?我们就永远
注视着她吗?有一次鼓额隐在了一丛葡萄树的后面,久久没有声音,大家发现后都跑了过
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紧紧搂住了它的脖子,脸贴在一块儿,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斑虎头颅昂起,直直盯着面前的葡萄树,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强。我们走开了……

    一连多少天,我心里都像塞了一把草。无处诉说无处求告,四周被荒芜所困,雾霭笼罩
四野。我知道一个长夏的酷热蒸腾了大地上的铁与铅,它们浮到空中就会压迫万物。你的那
个城市呢?你怎样?愉快还是忧伤?你高高的身影仿佛在林荫路上晃动,站在秋天的法桐树
前,望着北方……你还想得起那道山脉上的浪漫旅行吗?再往北不远就是我的平原了,这儿
有我们的葡萄园,有我们被欺凌的少女……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呢?

    我开始怀念那座城市,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这会儿都倍加珍惜。一转眼白发生
出来,人苍老了。我以前遥遥观望的那一切都缓缓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还记得我
们一起听那场音乐会吗?我曾为不加保留地赞扬那个小提琴手而后悔呢,这多么可笑。不过
那是我的真心话,他那时的确是个异常优秀的人物,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他从头至尾都传导
着神秘之声,小提琴像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桠上结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
因为他而增加了额外的、巨大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羞涩异常地把脸转
向了一边。

    我多么希望再有那样的一个夜晚。哦,多少年了。三个人的头发都像漆过一样。青春多
么强大又多么脆弱!它驻在人的心中,执拗地不肯离去……你告诉我与小提琴手青梅竹马般
的相处,你们共同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他在夜自习时怎样小心地捏过你的辫梢。让人嫉妒
也让人兴奋,我不认为小提琴手还会卷土重来。大概没谁留给他那样的机会。我这个山里野
人可不那么好惹,我想我可真算个人物啊。我瞅准机会就损一下小提琴手,说他眉毛长到了
一起,屁股过大,一双眼睛像纽扣。你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了洁白齐整的牙齿。仅仅为了看
看这样的牙齿也要说说别人的坏话啊。

    今天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在那样的时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纯粹性。

    这些往事润泽着我,缓释着我。你、梅子,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葡萄园茅屋中的所
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激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
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我对于这儿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点损伤、发生的变故,都耿耿于怀。无数的纤丝连接
着我与这儿的一切,无论是睡眠中还是劳作中,我们都紧紧相牵……

    3

    由于我彻底辞掉了公职,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返回某个机构。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做
了,后来想复职,结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这像背水一战,实际上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当
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的那一天,人就给自己断了世俗的后路。

    梅子一家那时用了所有力量来阻止我,岳父甚至说“离开了队伍”。明明是一个机构,
怎么会是“队伍”?他说那可是我们的“另一条战线”,怎么不是队伍?我说难道我们的平
原就不是“另一条战线”了吗?那片广阔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们”的……他一时
无语,最后仍咕哝:“入伍不入伍可大不一样,入伍就是……”

    岳母虽然也强烈反对我离开,但态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动动我的衣服、
头发,说:“你爸说得对呀,要有个组织纪律性儿……”我从不驳斥她,我感激她慈母的心
肠。当我有时凝视她弓腰劳作的身影时,心里总忍不住一阵激动。没有母亲了,我世上只有
这一个可称为母亲的人。我从他们的话中终于明白:在一部分人眼里,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
就给抛弃了——那儿的一切都没有“入伍”……

    岳父与柳萌关系融洽。柳萌与这个城市所有资格较老的同志都来往密切。岳父这样评价
柳主编:“年轻、有魄力,原则性较强,干群关系好……”最后一句不太恰当,她主要是与
领导好。岳母对她的评价比较客观,说:“这个同志啊,做闺女的时候就活泼,领导一揪辫
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阵柳萌与梅子一家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柳萌坚持
不让我离开,鼻子酸酸地说:

    “我多么想看着你成长起来啊!”

    我说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她说我还要发展,干吗非这样那样的?看看那个毛发浓重的男
编辑,还有小女打字员;全社都动起来了,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把杂志社的所有情况都向梅子一家罗列出来,我想让他们明白:这个“队伍”是很不
磊落的一支队伍……

    我决意离开。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讲着大山里的流浪——不记得以前
讲过这么多细节。我们两人都没有睡意。我像与她置身于山间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叠叠
的山影。夜鸟的啼叫非常遥远,它在艰难地呼唤。巨石不知被什么碰落了,它从山涧里一直
滚动而下,发出了令人惊颤的轰响。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浑浑茫茫的大山。

    大山里有那么多甘甜的溪水,灌木尖梢上有那么多通红的野果。顽皮的小狐、迷路的山
娃,刚刚长成拳头大的草兔。

    老猎人的黄狗、山坡下一望无边的白茅花……一个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
我困于石屋,想着怎样突围……

    跌跌撞撞来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伤痛去敲门。

    我这是第几天没有吃上一口干粮了?开门的是山里老妈妈,头发如雪。她六七十岁的样
子,一手扶门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将我拉进去。我低声嚷叫着,这才感到鼻子
冻得像针扎一样。我捂着鼻子继续嚷叫,那是饥饿求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这种情况人
的一生也遇不到几次,所以我再也不会忘记。老妈妈把我推到炕上,将麻袋片改制的一床大
被子捂到我身上,然后在下边点火熬粥。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粥,灰黑色,冒着诱人的白气;
里面有干薯叶、两片咸菜。我一把抓牢了那个棕色大碗,一口气将这碗黑乎乎的汤喝光了。

    这是世界上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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