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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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我不我不!”
妈妈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忍心再挣脱。她耳旁的白发罩在我的眼前。这时橘红色
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
好像只是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是的,我必须离开这个小茅屋了,尽管它连着我的血
肉。
……
因为小鼓额一直没有回来,我不得不去她家里一趟。我真担心她返回的路上出事:拐子
四哥每次都要送她一程,可她的自尊心又太强,总是早早把他赶回来。她认为自己是个大人
了,不需要别人看护。她大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弱小可怜。
她不太愿意回家,那个环境令她窒息。但她又特别牵挂自己的父母,这多么奇怪啊——
没到那样一个地方去亲眼看一看,是不会明白其中的缘故的。
还好,她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留下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到她家去了,但她一家人对我
的到来还是有些慌促。她用埋怨的目光看着父亲和母亲,因为他们一会儿喊我“东家”,一
会儿又喊我“大官人”。这是多么古旧陌生的叫法啊,这种叫法让我心酸。我简直不敢注视
两位老人。
他们刚刚五十多岁,可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了。
这个平原上大部分人家都睡土炕,我们葡萄园的茅屋也有一个很大的土炕。鼓额自己住
在东间屋里,她的父母住西间;中间是两个土坯做成的灶台,好像已经使用了好几代。这幢
泥屋很矮小,仰脸看看,屋顶的高粱秸被烟火熏得焦黑,从上面垂下一串串尘网——这儿的
人对于打扫屋子顶棚的灰挂是极为慎重的,他们将其视为“钱串子”。
屋内几乎没有一件木制家具,只有三两个泥巴捏成的箱子,用来盛粮食和衣物被子。我
在中间屋里看到了一个风箱——惟有它是木头制成的!尽管我对这儿比较熟悉,可仍然对这
种贫穷感到一阵阵惊讶。这是真正的贫穷。
你能想象富裕的登州海角还有这样的人家吗?
整整一条村街都是这样矮小的泥屋。我相信每一个小屋内的生活都大同小异。
鼓额母亲身体不太好,眼睛好像有毛病,不断地流泪,她就不断地揉搓,使眼病越来越
严重。她坐在炕上,穿了厚厚的过了时令的棉衣,上面已被油灰遮得不辨丝纹。她因为我的
到来而感激、羞愧,并有着深深的不安,差不多一直在拍打膝盖,“了不得了,东家来哩!
俺家个毛孩儿有天大福分不,让东家好饭喂着大钱花着,还进门看望哩。我跟她爹、跟毛孩
儿说了:来世变驴变马报答吧!天底下也找不着东家这么好的人哩!……”
我险些在她面前流下泪来。
我一直觉得有愧的,就是不能给予雇工更优厚的待遇。因为我们的园子没有那么多的
钱,它刚刚复苏……可是眼前的老人却充满了感激。
鼓额一遍又一遍制止母亲说话,母亲就喝斥孩子:“毛孩儿知道个什么?还不快些为大
官人端个茶盅儿?”
一句话提醒了鼓额,她开始为我倒水。她把一个瓷碗洗了又洗,这才盛来一碗白水。家
里没有茶,也没有茶盅儿。
鼓额的父亲也穿了一件大襟棉衣,腰上扎了一根布带。在我的印象中,大襟衣服只有女
人才穿,所以我对这种打扮觉得奇怪。他很瘦,灰尘像是深深地嵌在了皱纹中,已经没法洗
去。他总是笑,又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慌。这惊慌只有在他转脸喝斥鼓额时才消失。
“东家啊,在家吃饭吧,如今不比过去,吃物多哩,你看看咱家里……只要东家不嫌弃
就好……唉,毛孩儿家小小年纪,不懂事,拖累人哩,东家多调教、多担待些是哩……”
他颤颤的声音流露着无法描叙的感激。他似是深深亏欠于我——他欠下了什么?他知道
我站在这个屋顶之下,心里正想什么吗?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决定: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我第一次来这儿就这样想过。可是我做不
到。这儿有一股奇怪的磁力吸住了我——那就是一个平原的真实。我不想来,是因为我像所
有人一样,总是害怕一个真实。但我终于明白,真实是无法遮掩的。我强烈地感到了一份赤
裸裸的真实。我是属于这份真实的……
这大半就是我离开又归来的真正原因吧?
我心灵深处有个声音,它催促我走向平原。在这儿,我才会面对着它,羞愧不已。我是
平原上出生的儿子,我因此而羞愧。我是一个人,我因此而羞愧。
我在他“吃物多哩”的提醒下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屋角堆着一些红薯,墙上悬了束起
的一撮高粱穗子,风箱旁还有卵石似的马铃薯。一股秋天的清香气驱除了另一种气息,一个
季节的安慰全装进这座小泥屋了。
鼓额从一旁提来一个口袋,打开,里面是刚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还湿漉漉的,果壳
儿雪白雪白。她捧起它们,捧到我的面前。我剥开果壳儿……甘甜的浆汁在口中弥漫,这就
是我所熟悉的平原的果实。
鼓额还多少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歇着。可是鼓额非要跟我一块儿回葡萄园不可。她那
时竟这样执拗。使我不解的是两位家长也一声声说:“捎上她哩!”我只得同意了。
归来时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人。马车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
行进,让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这种马车在这儿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它是机动车
辆很难取代的。鼓额手里挽个花布包袱,垂头坐着,头发梳理得真光洁。她眼下像个羞涩的
从娘家回来的小媳妇。我注意到,她现在比刚来葡萄园时健壮丰满多了。她那被太阳晒得红
红的脸庞、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有着一种历久不衰的美。这种美很内在。
车老板根本不把车上的乘客当回事,看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
地哼唱,因为声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的几个词儿钻进我的
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关于徐芾和秦始皇东巡的古歌!
我请他大声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高兴地放大了声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见在登州海角这一带,这古歌已经掺进了流动不息的海风之中。我
只要安下心来,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它在隐隐奏响……我一动不动地倾听,凝住了。
鼓额的手在轻轻推我,我一低头,看到了她手里攥着一把洁白的花生果。
又是一个长夜。这儿满满地灌入了海潮。一种生冷活鲜的气息从茫茫无边的地域吹来,
越发让我难以入睡。由于时过境迁,你将无法领受我在这个长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追询。我常常发现,时光流逝得那么快
啊,一转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余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这匆匆的迎接和告别中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一些过失
常常令我心疼。过失——让人尴尬的场景一再重复,而人又不能从头开始。人无法挽留珍贵
的友谊和爱情,有时就眼瞅着它们衰老、退色和变质。
我时而想有力地抑制它——对生命造成腐蚀和损伤的隐秘之力。为了捕捉它,我紧绷心
弦。多么难啊!你常常有这种感觉吗?发现那种力量是不难的,难的是扼制它,注视它,不
让它靠近自己。显然做不到。因为这太累了,一松弛,一天又过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组
合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丢失了生命。我怀念那些生命放射璀璨光焰的日子和时刻,充分
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午夜里强忍着什么……
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
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
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
………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
“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在你正是让
人特别担心的时候。
我甚至想劝你回到柏老身边,但那同样是一种折磨。你会孤独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与
他们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自己吧。
小提琴手是你初中时的同学。记得过去我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坏话。当时他的小腹还没
有凸起,只是那眼睛凸得太厉害。这样的眼睛据你说是美的,而在我看来空空洞洞,没有什
么内容。这双眼睛转向你时有一层浮起的光亮,让人想起一种鱼;而转向我就立刻尖利利
的。
他难得一笑,无能而又自负。这就是我过去的印象。
可现在呢?我多么怀念一起坐在剧场里的那份感觉。我既担心你,又为他难过。他的痛
苦可想而知。你是绝对好的一个人……你多么美丽。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
美丽是神灵赐予的,它多少也算是一种品质。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你自顾自地美丽
着……
小提琴手这会儿像我们所有孤单的男人一样。谁来帮帮他呢?
没有爱,没有慰藉,还会有什么?我知道他是深深依恋你的。你们结婚后我曾经看过一
次他的演出,突然发现他大为长进了,真正是沉入其中,如醉如痴。他像换了一个人。我一
下就明白这是你给他的。帮助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
的地方。
你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可是你一下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你是无可奈何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善良。我想都不敢想过去。那时我太年轻,有那么多
独特而深刻的愤怒。我那样做,是想向你解释一生——不仅仅是关于你,而是关于这个世
界、关于所有人的委屈……我这会儿想说的太多了,我由小提琴手的悲叹想起了很多很多。
难道人活得还不够苦吗?我们——所有的人——有什么理由再去背弃、离异、伤害?谁又理
解一个人长长的委屈?
谁知道我为什么愤怒?我怒不可遏。我那时曾深深地爱过你,可是我怒不可遏。在我请
求谅解的今天,我又很容易想起十年前的激愤、想起我当时由于愤怒而浑身颤抖……
我很牵挂你、也牵挂小提琴手。这个不让人喘息一下的时代啊,对于好人,它的心肠是
硬的。
我极想再去我的命运转折之地、你所在的那座城市走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楼
房和街道、我过去的老师和朋友。可是我迟迟动不了身。是什么让我如此踌躇、如此地心灰
意冷?
见到“老胡师”了吧?我近来总是想念他。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我跟你说过,徐芾这个人物很让我着迷。我不愿与其他人更多地谈论他,仿佛这只是我
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