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薛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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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韦皋频频招她侍宴、陪客人看孔雀。他让府中的大裁缝给薛涛特制了几款红衣裙,还亲自参与设计,并且下令,不许其他官妓穿相同款式的衣裙。他以突访的方式视察营妓院,意在关注薛涛的饮食起居。他巡视嘉州、雅州,带薛涛同往,往返几百里路,安排薛涛的小巾车紧随他的驷马高车……凡此种种,表明韦相公正在步段文昌的后尘。五十男人亦疯狂。他憋了两三年了。 薛涛受着令人羡慕的恩宠。韦皋的爱情她看不见,她看见的都是父亲般的疼爱。韦皋在她面前又习惯了伪装。
终于有一天,韦皋决定不伪装了。在成都北门的一座并不惹人注目的清虚道观,节度使与名官妓之间,发生了一件事。
韦皋忙里偷闲去庙宇宫观或名人遗址,总要薛涛陪着,因为薛涛懂得多,随时为他讲解。听薛涛的嗓音、看薛涛的身影以及她那变换着的各种神情,真是一大享受哩。享受日积月累,却被更高的享受可能性所催逼,于是,在清虚观发生了质的飞跃。
韦皋酒后在道观的后院小憩,屏退左右侍从,单叫薛涛伺茶。薛涛并未生疑,只在房内殷勤伺候,还与韦相公说着午宴的酒菜。她也喝了几盅道长敬的酒,觉得那酒味好爽。酒后行走庭院,身子好轻盈,似与红裙共飘,看那庭中花格外艳冶。
其实酒中含有清虚观秘制的媚药。韦皋与道长共谋了这个把戏。
时在仲秋,蝉声如雨。浓荫遮蔽的深院只有韦皋和薛涛两个人。空气中堆积着某种东西,越堆越浓。要炸开。韦皋看薛涛的眼神完全变了,他低头掩饰,端茶碗的手一阵微颤。
薛涛还在谈笑着,嗓音远比蝉声好听,红唇玉齿翻动,“秋波欲横流。”韦皋紧张思忖:这薛涛的媚劲儿也上来了!
应该说,韦皋的判断有道理。 酒,媚药,秋天里的春姑娘,一股接一股的媚劲儿“自行其是”。凭是薛涛这种自控力超强的女子,举止也异于平常。
韦皋趁她近侧,猛拉她入怀,要行男女之事。
这男人体壮,劲大如牛。薛涛一时懵了,顷刻之间没有反抗的动作。韦皋欲把她放倒在宣州丝地衣上,一手解她裙带,口中还叽哩咕噜冒着情话,薛涛才奋力反抗,使劲挣挣不开,咬了韦皋肩膀一口。 薛涛挣脱退开了。 韦皋语无伦次:我要纳你、纳你、纳纳你…… 薛涛目光冷了。
韦皋再扑,她尖叫,绕长几环走。
大人物开始连比带划的讲道理,诉衷肠,几乎眼泪汪汪。薛涛只见他嘴开合,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母亲当年遭强暴,今日女儿知道了!
这几年来,薛涛无数次地想象过:母亲被狗官崔宁强行扑倒的场景。她并不是主动去寻思。场景画面要袭来。
只因父亲去世早,她们母女受欺凌。
曾经像父亲般的韦相公,露出他呼哧呼哧的欲望歪脸。昔日的慈祥竟是装!
韦皋正正衣带,直了直虎臂熊腰,以权势口吻发布他的爱情宣言:本节度使愿正式纳你为妾!
薛涛还他三个字:不可能。
韦皋吼:你小小官妓竞敢违抗我! 薛涛说:我就违抗你。
韦皋跨前一步,又要动粗的样子。薛涛再次尖叫。这是她的武器。
如果韦皋一心要强奸薛涛,薛涛今日是跑不掉的。男人的身子紧张地犹豫着,手抖腰颤,脚尖神经质地转圈儿。他还不是崔宁那种泼皮。他平时对薛涛真有尊重。
五十岁的欲望身抖了好一会儿,终于向内,抖回去了。
堂堂西川节度使,灰溜溜走人,一路斜瞪眼,哼哼唧唧。 薛涛迎着秋风步行回家,对母亲只字不提清虚观中发生的事。她只微笑,告慰父亲的亡灵。心里含酸楚:从今往后,所有父爱的替代品将被她拒之千里。
第二天仍去节度府,柳儿几次观察她脸上的“情况”,吃惊地发现没有“那种”情况。倒是韦大人浑身上下透露出糟糕的情况,脸色只在青黑之间。府中几百个人连日悄悄议论。外地来的官员把小道消息传四方。 韦皋下令,罚官妓薛涛去边城松州(今四川北部松潘县)。薛涛的罪名是私纳礼金。松州与吐蕃相接,唐军和吐蕃兵多年对歭,是个荒凉而凶险之地。
韦皋两次叫人传话,薛涛若同意做他小妾,他就收回成命。
薛涛说,宁愿去松州。 年底,薛涛昂头上路,去了六百里外天寒地冻的松州大山区。一个弱女子,顶风冒雪辗转于崎岖山路,日行几十里。她裹一身红裘衣,跌倒又爬起来,嘴啃泥吐干净。肥马病了,小女子倒挺胸向上。沿途住肮脏的驿站,她倒头便睡。同行士卒钦佩她的勇气。
唐代男诗人遭流放,女诗人也不免。薛涛艳冶婀娜,原来身上不乏硬骨头。
诗人就是流放者,流浪者,这几乎毫无办法。人啊,坚守那点个性多么难,要付出多少沉重代价。皇权覆盖下的社会,扼杀千千万万的个性自由种子。
今日吹嘘皇权者,看来不是好东西。 薛涛在松州写诗,哀声迎着漫山遍野的雪花。天那么冷,诗心倒滚烫。《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其二云:“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她仍然是官妓身份,军营里向士卒表演歌舞。《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闻到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筵上曲,唱与陇头儿。”陇头儿泛指戍边士卒。 边城官兵见了她眼睛发绿,有时候几百双眼睛狼一般射向她,长时间目不转睛。
军营缺肉味,更缺女人味。何况薛涛艳冠西川。 夜里门窗外,总有人贪婪嗅着,吸得鼻子响,做着深呼吸。
韦皋治军严,松州守将派人保卫薛涛。然而卫士的眼睛也会发绿。薛涛蹲茅厕,总感到墙缝中有人偷窥。她吃剩的饭菜,喝过的茶盅,换下的衣物,几个卫士抢着吃,舔,嗅,蒙…… 恐怖。
春风刮得周身寒,遍地山花吓人色。长待此地,必遭非礼。哦,非礼是轻的。那些个军士冒着死罪的危险也会偷袭她,剥光她。他们是一群。不用说,她在这些饥渴男性眼中的艳丽,超过段文昌韦相公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何止十倍。
薛涛写下“十离诗”,诗的题目分别是: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 《犬离主》: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薛涛二十岁罚赴边城,诗中称“出入朱门四五年”,可知她入乐籍时未满十六岁。《鱼离池》中又说:“跳跃深池四五秋……” 谁能救她呢?还是韦皋。她想法把诗歌捎回成都,捎给韦大人。
左等右等无音信。山花开了又谢。密林中秋风再起。 薛涛俏立山岗,眺望群山绵延。 她每次登高看风景,士卒们都默默望她,三五个,七八个,远远近近的呆伫,身体朝着她。她是数千官兵的梦中情人。
巡回表演,美给各营寨的守卒看。军官们尽量安顿好她的饮食。她感激,越发歌喉婉转,舞姿翩跹。
美色泻出去,危险性在增大:有个军官酒后冲撞她的房门,狂呼她的芳名。幸好门闩结实。她吓得两天不敢出门。自备溺器,厕所也不蹲了。 薛涛到松州后的几百天,无论住城里还是栖山寨,昼夜都有卫兵为她站岗。这当然是由于韦皋的虎威。无人敢动她。若反是,她就不仅是官兵们的梦中情人了。浑身艳冶将被野蛮分割去。她听说过营妓的悲惨故事:一个营妓往往同时伺候好些个中级以上的军官。于是低级军官蓄愤,乱来,合伙轮奸营妓的事情时有发生。薛涛最怕这个。
幸运的是她名气大。韦皋罩着她。韦大人想要的身子,谁想碰,除非他不要命。
薛涛渴望回成都,却不向节度使韦相公写悔过书。这事儿耐人寻味。她还是不愿做小妾。她要自由身。
人的站立,女性的站立,即使在薛涛这样的弱女子身上也是有迹可循。可见唐朝文之化人。文化显然是支撑她站立的核心力量之一。词语在血液中流淌着刚性。杜甫李白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装潢门面的。薛涛三岁起,就在方块字搭建的神庙里盘桓。长大了,袅娜而又坚挺,权势压不垮,山风吹不倒。
给出身体的前提是她要喜欢。女子毕生所重,一个情字而已。此一层古今通。
二十岁的大姑娘,朝思暮想着属于的她那份喜欢。 薛涛终于回到成都了,容颜未改,秉性不移,眉目间多了一些“自主之色”。节度府上上下下都在观察她。韦皋召她回来的一个理由是:孔雀常常不开屏。
薛涛归来后,孔雀的彩屏常开。她在松州也思念这鸟中尤物,学云南傣族的孔雀舞。韦皋观舞大乐,下令缝制傣族姑娘的服装。他还表彰薛涛为戍边士卒唱歌跳舞,将薛涛私纳赠金的罪过一笔勾销。
府中的高级接待,又见薛涛曼妙身影。
韦皋复被久违的艳光所逼,再次撑不住了,私下问薛涛:老夫还有机会吗?
薛涛目视韦相公,摇了摇头。 韦皋叹息着走开了,虎背熊腰蹒跚,三品官帽耷拉。他真是空有王者之尊,不能赢得一颗芳心。他追求薛涛而不得,在长安的官员们当中盛传,被编成故事、段子,优伶说唱表演。这面子有点丢大了。强扭瓜很可能适得其反。京城的那帮文人墨客,包括那个段文昌,损他只嫌词寡。
怎么办呢?
西川节度使兼朝廷吏部尚书,军政两摄,日理万机。同样的手去理情丝爱线,理成一堆乱麻。偏偏他又三天两头的惊艳,仰薛涛玉颜,睹薛涛蜂腰。他可是搂抱过的,在城北的清虚观!软玉温香的感觉被他一次次地放大,虚构与现实搅成一团。 男人动情太凶,不达目的要疯。
韦皋简直有点怕见薛涛了。西川最大的官,得不到蜀中最靓的颜。面子不仅丢大了,面子一直在丢。
薛涛从松州回成都约九个月以后,突然申请脱乐籍。也许她的动机含有替主公考虑的成份。总的说来,韦相公待她不薄。
韦皋批准她脱籍。 妓官柳儿不理解:薛涛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姐妹俩结伴周旋节度府,弄傻文武官,风光正好,何必自敛?
白氏很高兴。女儿此举,替她挽回了一些当初做夫人的尊严。事实上,薛涛有两重考虑,首先是趁年轻脱乐籍,择个好男人嫁出去。这么做,母亲称心,九泉下的父亲满意。其次,她要适当摆脱她与韦相公共同面临的尴尬局面。
薛涛心思细,行事又果断。十二岁丧父,穷人的女儿早当家……她在城外的浣花溪边造了房子。家里真不差钱,两进大院子,一座后花园,正房厢房各十余间。马厩宽大,两匹良骥系韦相公所赠。仆人侍婢厨子车夫,又住进薛家了,日用讲究,服饰器皿车马,比十年前更气派。房子竣工时,厨房动灶日,韦皋几乎带着“文武百官”前往祝贺。朱门前豪车迤逦,薛宏度红衣笑迎。
脱籍前,她与韦皋达成协议:她居浣花溪上,仍在节度府“上班”。但韦皋的重要接待她才参加,持觞谈诗为主,歌舞佐宴为次。另外,她享有拒绝入府的权利,不能随唤随到。 官妓也会追求自由,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成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