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雪的早晨-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寒冷骤然增加了起来。
年假考的前一个星期,大家都紧张起来了,朱君也因这一学期看课外的书看了
太多,把学校里的课本丢开的原因,接连有三夜不睡,温习了三夜功课。
正将考试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袜子也不穿,蓬头垢面的跑
了出去。跑到了门房里,他拉住了门房,要他把那一个人交出来。门房莫名其妙,
问他所说的那一个人是谁,他只是拉住了门房吵闹,却不肯说出那一个人的姓名来。
吵得声音大了,我们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门房吵闹,我就夹了进去。这时候
我一看未君的神色,自家也骇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胀得红红的,两道眉毛直竖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没有光泽的青灰
色,额上颈项上胀满了许多青筋。他一看见我们,就露了两列雪白的牙齿,同哭也
似的笑着说:
“好好,你们都来了,你们把这一个小军阀看守着,让我去拿出手枪来枪毙他。”
说着,他就把门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
被他这么一推,四个人就一块儿的跌倒在地上。他却狞猛地哈哈的笑了几声,就一
直的跑了进去。
我们看了他这一种行动,大家都晓得他是精神错乱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
在养病室里,一边去通知学校当局,请学校里快去请医生来替他医治。
他一个人坐在养病室里不耐烦,硬要出来和校役打骂。并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
小军阀,骂着说:
“混蛋,像你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军阀,也敢强取人家的闺女么?快拿手枪来,
快拿手枪来!”
校医来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几下,并且把校医的一副眼镜也扯下来打碎了。
我站在门口,含泪的叫了儿声:
“朱君!朱君!你连我都认不清了么?”
他光着眼睛,对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着说:
“你这小王八,你是来骗钱的吧!”
说着,他又打上我的身来,我们不得己就只好将养病室的门锁上,一边差人上
他家里去报信,叫他的父母出来看护他的病。
到了将晚的时候,他父亲来了,同来的是陈家的老头儿。我当夜就和他们陪朱
君出去,在一家公寓里先租了一间房间住着。朱君的病愈来愈凶了,我们三个人因
为想制止他的暴行,终于一晚没有睡觉。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学校去考试,到了午后,再上公寓里去看他的时候,
知道他们已经另外租定了一间小屋,把朱君捆缚起来了。
我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个急信,说
朱君已经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儿去看看他。我到了那里去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间
小屋里,他同鬼也似的还被缚在一张板床上。房里的空气秽臭得不堪,在这黑臭的
空气里,只听见微微的喘气声和腹泻的声音。我在门口静立了一忽,实在是耐不住
了,便放高了声音,“朱君”“朱君”的叫了两声。坐在他脚后的他那老父,马上
就举起手来阻止住我的发声。朱君听了我的唤声,把头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我只看
见了一个枯黑得同骷髅似的头和很黑很黑的两颗眼睛。
我踏进了那间小房,审视了他一回,看见他的手脚还是绑着,头却软软的斜靠
在枕头上面。脚后头坐在他父亲背后的,还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妇,眼睛哭得红肿,
呆呆的缩着头,在那里看守着这将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后一看,眼泪忽而涌了出来,走上他的枕头边上,伏下身去,轻轻的问
了他一句话“朱君!你还认得我么?”底下就说不下去了。他又转过头来对我看了
一眼,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但由我的泪眼看过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
泪来的样子。
我走近他父亲的身边,问陈老头哪里去了。他父亲说:
“他们惠英要于今天出嫁给一位军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问朱君服的是什么药,他父亲只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不过他服了
药后,却泻到如今,现在是好像已经不行了。”
我心里想,这一定是服药服错了,否则,三天之内,他何以会变得这样的呢?
我正想说话的时候,却又听见了一阵腹泻的声音,朱君的头在枕上摇了几摇,喉头
咯咯的响起来了。我的毛发竦竖了起来,同时他父亲,他媳妇儿也站起来赶上他的
枕头边上去。我看见他的头往上抽了几抽,喉咙头格落落响了几声,微微抽动了一
刻钟的样子,一切的动静就停止了。他的媳妇儿放声哭了起来,他的父亲也因急得
痴了,倒只是不发声的呆站在那里。我却忍耐不住了,也低下头去在他耳边“朱君!
朱君!”的绝叫了两三声。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来了。我和朱君的父亲和他的媳妇,在一辆大车上
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这时候城内外的居民还没有起床,长街上清冷的很。
一辆大车,前面载着朱君的灵枢,后面坐着我们三人,慢慢的在雪里转走。雪片积
在前面罩棺木的红毡上,我和朱君的父亲却包在一条破棉被里,避着背后吹来的北
风。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妇幽幽在哭着的声音,觉得更加令人伤感。
大车走出永定门的时候,黄灰色的太阳出来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点。我想起
了去年冬假里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觉的向前面的灵枢叫了两声,
忽儿接捺不住地“哗”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杂志》月刊第十九卷第七号“教育文艺”
栏,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