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四:阴谋春秋下-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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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一路忖度,卫怀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听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给自己一个“义举”。所谓义举,对于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献金报国”。若仅仅是要钱,吕不韦无论如何是要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场,都得出。否则,此君之口便会使你在天下沸沸扬扬五颜六色,你却找谁个辩驳?然则,此君若是别有所图,却该如何应对?从今日之势看,此君依然是牵绊衡平之术——鼓乐仪仗相迎以示其诚,君不出面以示其威,分明有求于人,却矜持得要“赐见”于人。此君自以为高明,恩威并出面面俱到,吕不韦却分明看到了一副苍白的可怜相便在眼前。
“濮阳义商吕不韦晋见——”内侍尖亮的通报在飕飕冷风中分外刺耳。
吕不韦不禁笑了,未曾谋面便将他定在“义商”之位,除了献金能有甚事?心下一松,便跟着导引内侍悠然进了陈旧残破的大殿,过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紧走几步,在中央座案前深深一躬:“在下吕不韦,参见君上。”
“先生请起。”须发灰白的卫怀君虚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赐座。”
吕不韦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却见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来,伸手示意,将他领到了卫怀君左下侧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赐座”礼仪。吕不韦释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却只看
着卫怀君不说话。卫怀君笑道:“先生达礼,本君却是待士不周也。”吕不韦知道卫怀君这前半句是说他待君先话,算是通达礼仪,然后半句却是不明,如此国君果然能自责么?便一拱手道:“君召国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卫怀君目光闪烁间又矜持地一笑:“先生,无觉膝下有异乎?”吕不韦却不看座案之下,只摇头道:“在下愚钝,敢请君上明示。”卫怀君一怔,终于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席破洞矣!”
其实,吕不韦入座时便瞥见了破旧草席上的一个大洞,偏是浑然不觉,要与卫怀君兜兜圈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肃然一拱:“物力惟艰。君上节俭为本,在下感佩不已!”卫怀君似乎愣怔了一下,却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见肘也,谈何节俭。”见这位君主终于显出困窘之相,吕不韦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愿献千金,以补宫室之用。”卫怀君却又矜持地端了起来:“果然,义商无虚也。然则,先生区区千金,却与社稷何补?本君之意,欲请先生撑持邦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吕不韦心下一惊,果然来了,这回显然不是金钱之事,却要小心应对,便谦恭笑道:“在下一介商旅,何能撑持邦国?若是事端之难,敢请君上明示。”
“区区细务,不难不难。”卫怀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生理财大家,可做我大卫关市大夫,专司十三处关卡税金。每年若能收得万金,三成便归先生。先生既有官身,又是公私两利,岂非立身上策乎!”津津乐道,竟很有几分得意。
骤然之间,吕不韦几乎便要放声大笑,然却生生憋住,满脸通红地皱着眉头拱手道:“君上妙算,在下却是愧不敢当。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过百金,如何有运筹万金之大才?若是一年收不齐税金,在下倾家荡产事小,误国只怕事大。如此重任,在下断不敢当也。”
“足下大名赫赫,不想却是如此器局也!”看着吕不韦额头涔涔汗水,卫怀君不禁哈哈大笑,且立时将称呼变了,“才不堪任,足下倒也实在。不做便不做,至于大雪天出汗么!”笑得一阵,卫怀君突然压低声音,“然则,足下车马煌煌,却不象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吕不韦沮丧地苦笑着,“人云衣锦荣归,在下却是虚荣也。这煌煌车马,原是赵国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车马客栈里,在下便趁着窝冬之期用了这车马。若不是借这车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窝冬时回乡?谁个不知阳春三月好上路也。”一番话唠叨仔细,当真一个活生生地小商人。
“噢——”卫怀君恍然点头长长地一叹,“既是如此,足下千金也就免了。”
“这却不能。”吕不韦连连摇头,“商旅游子,根在故国,献金原是该当!”
“足下忠心可嘉!然则,何年何月,你才能兑得千金之诺?”
“君上,”吕不韦怪模怪样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车,原是积攒多年要孝敬父母了,明日我便派人送来宫室如何?”
“既是在车,何须明日费时费力?”
“正是正是。”吕不韦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岂不利落?”
“也好。”卫怀君矜持地一笑,起身离座,“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
吕不韦打量了一眼这个肥肥白白地君主,一挥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卫怀君也再没了诸般礼仪,跟着吕不韦便出了大殿。到得车马场,吕不韦向驾车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愣怔一阵才从车中提出一个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有意一摇,一阵呛啷金声便夺人耳目!卫怀君一挥手,便有一个老内侍推着一辆手车走来,卫怀君上前两步,亲自接过大皮袋,便要解开袋绳验看。偏这吕氏钱袋是祖传手艺,袋口绳是密结暗筘,等闲人休想随意开得。卫怀君一阵摸索,却不得要领,便大是尴尬。吕不韦面无表情地向执事一点头,笑意憋得满脸张红的执事过来摆弄了几下,大皮袋便松了口。卫怀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光赫然烁目!卫怀君又一挥手,内侍走过来便推走了皮袋。
卫怀君这才轻松地笑了:“足下献国千金,却要何赏?”
“但凭君上。”
“传诏。”卫怀君转身高声吩咐身后的长史,“赐吕门一世子爵,领封地三里。”话音落点,便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缁车出了濮阳北门,吕不韦便大笑起来,想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最后终是软软地瘫在了坐榻上。驾车执事心下不安,便时不时回头透过车窗瞄得一眼,此时见吕不韦疲累得睡了过去,才从容驱车在雪原上走马北去。
行得片时暮色来临,遥遥便见前方凛凛刺天的胡杨林披着软软地晚霞隐隐红成了一片。驾车执事回头便道:“先生,前方该当是吕庄了。”吕不韦蓦然惊醒,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车:“对,正是吕庄!你赶车前行,我后边走走看看。”
执事答应一声,缁车便悠悠去了。吕不韦长长地展了一番腰身,便在冰冷嫣红的旷野中踏雪走去。虽说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经是极目漠漠,几乎没有了任何突兀显眼的物事,吕
不韦放眼望去,却仍然清晰地辨认出了烙在记忆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历历数来,竟是感慨万端。
还在大父当家的时候,吕氏一族十三家便迁到了濮阳城外。
在濮阳国人中,吕氏既不是周人后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时期有吕国,受封国君原为姜姓。庶民以国号为姓,于是便有了吕姓。又因国君为姜姓,所以吕、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换的姓氏,如同嬴与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为吕尚,又为姜尚。因了这个吕尚对西周有灭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吕国保留了下来,且太公吕(姜)尚还成为齐国首封国君。如此一来,天下吕氏便分做了两处,一为吕国,一为齐国。后来,齐国公室为了与吕国之吕氏相区别,自认了姜氏为姓,天下吕氏便只有吕国之吕氏了。吕国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诸侯,刚刚进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国灭了 。
吕不韦依稀记得,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时候,大父曾经说过:吕氏失国之后,吕族便星散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齐国,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难行,脱离主支,留在了濮阳郊野。这个家族,便是吕不韦家族。大父说,当年先祖为何没有继续追赶主支,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便是这支吕氏自做了卫人,农家生计便年复一年地衰微了。大父为了振兴吕氏,便离农为商,与熟识的殷商老民一道驾着牛车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后,大父小成,积得三百金,便率领已经繁衍为十三家的吕氏迁出了濮阳城池,在北门外的老井田里建了一片简朴的庄园住了下来。大父说,老周人欺客,与其住在城中小心翼翼,何如搬出来自家做生意。
大父临终时,吕不韦已经是十三岁少年了。弥留之际,大父抚摩着吕不韦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话:“乃父庸才也,光大吕门,在子身也。”至今,吕不韦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记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临终遗命,父亲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吕氏商社的权力,将尚未加冠的吕不韦推上了商旅之路。就实说,父亲的经商才能确实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独掌生意十年,吕氏商社只积得千金耳耳。然则,若论自明知人,父亲却实在非同寻常。
吕不韦五岁那年,父亲重金聘来了一个曾经在稷下学宫游学三年的濮阳名士,给吕不韦启蒙讲书。父亲对蒙师只有一个规矩:“王道礼仪等虚玄之书,少讲不讲都可。时下诸般实用之学,多多益善!”濮阳名士原本便是杂学一派,东家此说大对脾胃,便十足劲头地盯着这个蒙童灌了起来。也是天赋根基,十年之期,吕不韦便对商、农、工、医、水、算等诸般实用之学大体通晓,对辩驳求证学问的名家、杂家与主流显学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体心中有数,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师本欲再教十年,要将吕不韦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吕不韦也想再学十年,如苏秦张仪般纵横天下。不想父亲却坚执摇头:“此子有商才,通得实学即可,谁却要做名士?先父遗命不敢违,明年,他便是吕氏商社之长了。”
三十六年竟梦幻般过去了。父亲已经年逾花甲,他还好么?
“先生,庄门已闭,我该当先行通禀一声才是。”执事早已将车停在庄外,人却返回来一直远远跟着吕不韦转悠,见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来,便过来提醒。
“呵,不用。”吕不韦恍然笑了,“一支响箭即可。”
执事答应一声,大袖一扬,一支短箭便尖锐呼啸着飞向了庄门望楼的大红风灯。片刻之间,便闻望楼一声长呼:“少东信使到,大开庄门——”呼声方落,厚重的庄门便隆隆拉开,一座吊桥也同时嘎吱大响着悠悠放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轰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吕不韦对启动车马的执事一摆手,“跟着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桥。人车马刚过,便听身后吊桥已经嘎吱大响着悠了上去,望楼上也是又一声长呼:“信使高名上姓—
—”吕不韦高声答得一句:“西门老总事差遣,车马执事越剑无。”望楼红灯便左右三大摆:“信使入庄,庄门关闭——”吕不韦回头笑道:“越执事,日后回庄,便是如此这般,记住了?”车马执事点头道:“记住了。先生回归故里,却不显行迹,是……”吕不韦笑道:“并非故里有险。我若报名,今晚便休想安宁也。走了。”
这座吕庄虽是吕氏族业,住得却不仅仅只是吕氏四十余家,且还有依附于吕氏各家的田户百余家,加上各家仆役、全庄日常生计的十多个作坊的全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