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人 作者:黄孝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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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说,他喜欢雪,它们让裹在风里的阳光变得苍白,没有了力量,也让他得以找到一种纯粹的纯净。他把新华字典上两个近似意义的词汇重叠在一起,他喜欢这个“纯”字,尽管它的发音与“蠢”字差不多,事实上,它们在现实生活中也非常接近。“纯”是别无机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热的人群里,迅速消失不见,但它们仍然爱,只是付出。没有哪一片雪花会因为惧怕被人踩脏又或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了逃兵。它们漫天飞舞,前赴后继,终于,滤尽了空气中最后一粒尘埃。白日蔚蓝,黑夜肃穆。苍穹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他热泪盈眶。他说,在那一刹那,他确实触摸到一种伟大的生命。
你对这个朋友一直不大喜欢。拉开行囊,找出一面镜子,就能在里面找到他那张矫情、虚伪的脸。他的脸偏圆,后脑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翘起,这让他显得精神抖擞,也让他像极了一个标准的逗号。逗号与蝌蚪差不多,蝌蚪会变成一只癞蛤蟆的,当然,若嫌癞蛤蟆过于丑陋,那么他还可以变成一只青蛙。不过,这让你时常怀疑他是否会被汽车压成肉饼。你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翻一下大百科,上面有很多关于青蛙习性的乏味的叙述。当然,你并没有把他称之于青蛙王子,那太抬举他了,你从他出生的第一天开始,你就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绝不渗水的白痴。
天地或许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也许无边无际,伟大至极,不过,依据几千年薪火相承的常识可以做出判断——它们的存在与人毫无关系,“伟大”这个煽情的名词只是人一厢情愿的理解。天地并不会在意自己的伟大。雪花就算是有生命,也不会按人的思维模式去思想。是这样吗?
14
他都有些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开始写小说。行囊里有几张报纸,影响力都不大,有的还已陷入面临停刊的窘境。他收拾包裹时,犹豫了一会儿,拿不准主意是否要扔掉。他还是把它们塞了进去。他想,万一在火车上没有座位,又或行到某处需要歇息一下时,这些报纸摊开铺在地上还能派上用处。他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一个理由。资讯这么发达,在哪会买不到报纸呢?他放下手中的电脑,下了床,从行囊中翻出一份,上面有一个记者对他的采访,整整半版,标题是“写作让人宁静,也让人疯狂”,旁边还有一张寸许大的彩色相片。他沉吟起来。这个有点儿微微发福的男人就是自己么?
人都得通过某种途径把自己找回来。他把手中的报纸扔在桌上,闭上眼,双手揉着太阳穴,头隐隐生疼,一把生了锈的小刀在里面来回搅动。房间的被子有股难闻的味道,像是从酸菜缸里捞出后放在阳光下晒干的。他想把被套拽下,拽到一小半,发现里子更脏,而且还有一块块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血迹。他生了气,趿着鞋去找厚嘴唇的老板。老板不在,一个抹着很厚脂粉的女人站在服务台里,正往手指甲上涂着红色的丹蔻,见他出来,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不说话,朝他上上下下一打量,估计已称出他的斤两,眼皮垂下去,搭拉在睫毛上。他的火气顿时大了,手中的被子啪一下甩柜台上,你们老板呢?女人仰起脸,神态有点儿爱谁谁的架势,老板不在,去找修水管的了。厨房里没法做菜。我都快饿死了。女人撇撇嘴,居然撒起娇,这吓了他一跳,赶紧退后几步,说,这被子怎么能睡得人?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几度。女人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咋睡不得人?大家都这么睡,从来都是好好的。你来了,就不好了?你以为自己是县长?皮肉娇贵。女人说着话,起身,嘟嘟嚷嚷地开了贮藏室的门,开了灯,被子就在里面,自己挑。在开灯的一刹那,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壁上奔向搁有被褥的木架后。他皱起眉头,刚想迈进去,又瞥见脚底几只惊惶失措的蟑螂。他说,算了,我不要被子,能否帮我拿件干净些的毯子?麻烦你了。他的口气愈发轻柔。女人愣了愣,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轻言细语过,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烦不烦?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承认现状,总比拧着脖子与现状叫劲儿的为好。承认了,继而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甚至还能从中找出乐趣,所谓苦中作乐,苦不为苦,何况用暴力得不到的,用鲜花与甜言蜜语往往更能轻易得手。他挥挥手驱散头顶因追逐灯光嗡嗡飞来的一大团的小虫,老家的方言称之为“木子”,比蚊子要小,似乎不咬人,可身上却会不知不觉地出现一个个红肿。女人眼神柔和了些,嘴唇抿起,想了想,扭过腰,蹬蹬地冲向服务台后的小房间,开了柜,抱出一床被子,往他手中一塞,拿去,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
他奇怪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读书人?女人没理他,坐回去,勾下头,继续去涂她的指甲油。他讨了个没趣,怏怏地回到房间,把被子扔到床上,刚在椅子上坐下,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枕头床单,也不说话,弯下身,开始整理床铺,手脚麻利得很,没几分钟,就弄好了。他连忙说,谢谢。女人横了他一眼。他的心突突地跳,这一眼竟然与她差不多,当然,那是他刚认识她不久。他嗫嚅着嘴唇又说了声谢谢。女人出去了。他在床上摊开四肢。被子有阳光的味道,一股青涩的芳香。
她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没有去演戏太可惜了。他最初也这么想,后来,认识了一个导演就不再这么想了。导演关于演艺圈的论述着实令人大开眼界。他想,幸好她没有去从事那一行当,身子被畜生们糟蹋了还不要紧,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吧,可那些往女人下身吐唾沫的侮辱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
他认识她时还是一个小生意人,在老家开了几间店铺,化妆品店、女人内衣与饰品店、书店、电子音像店。生意挺不错,走在街上,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人。他起家时手里只有三千块钱。他问他哥借了一台21英寸的康佳彩电,作价二千元钱。彩电是他哥预备结婚用的。他哥是一个林场施工员,每天往深山里钻,与山民喝酒,不时往家里拉回一车车柴薪。他本来想找他哥合伙做生意,可他哥不愿意,爸妈也不同意,说家里有一个做生意就行。从小到大,家里烧水煮饭用的一直是“锯屑”,那时还没有人将其当作栽植蘑菇的原材料使用。念书时,每隔一段日子,他与哥姐都要跟着爸爸拉着板车去各个木材加工厂拉“锯屑”,用手扒,用蛇皮袋装,遇到结成块的就用铁锹铲。“锯屑”飞得到处都是,从脖子里钻进去,很痒,再加上汗水,痒得令人无法忍受了,就使劲抓挠,挠得身上条条血痕。“锯屑”拉回来后堆在墙壁边的木寮里。家里的母鸡特别爱去那里生蛋,而且妈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便把鸡蛋拿去煮熟,与哥姐一人一个吃得欢快。“锯屑”并不好烧,火小,烟大,呛人。这也难怪爸妈喜欢哥哥做这个施工员。
他找到一个从小与自己长大的玩伴,共投资一万块钱,开了老家第一间卡拉OK厅。装修非常简单,在天花板上钉上木条,这些都可以从家里拿,不必另行花钱,再去买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绢,缠绕在上面,又自己动手做了块牌匾,取名“老地方”,外面再拉上一串霓虹灯泡,当夜幕降临,灯光亮起,居然煞是好看。当时买的是松下单放机,一千五百块钱。音箱是二百块。VHS制式的盒带,每放一首歌都得用“卡子”将它倒回去,若客人点盒带中间的歌,就凭着感觉与记忆用“卡子”倒到差不多位置,然后按“快进”或“后退”键。生意却是不错,唱一首歌的单价是两块钱。这样简陋的环境,从雀巢咖啡瓶里舀出一小勺调成的一小杯咖啡卖五块钱一杯也有人喝。茶水三块钱一杯。还有瓜子、薯干、劣质的葡萄酒。做了半年,鸟枪换铳,买了台“山川”牌VCD机与好一点儿的音箱。那时的碟真贵,盗版的一张也要二十块钱。一年下来,竟然赚了不少。别人看着生意红火,眼馋了。一条街上顿时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七八家。
他就是在卡拉OK厅认识她的。她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穿身黑裙跑来唱歌,唱的似乎是黎瑞恩那首“一人有一个梦想”,好听极了。她与他玩伴的妹妹来的。后来大家一起去喝酒。那天还下着雨,他当时穿了件哥哥的军大衣。不知道在席间是哪句话触动了他,他付完账后就跑到外面去淋雨,并假模假样的一脸深沉。那夜在雨中飘动的灯光分外柔软,街边一长溜帐篷,里面卖的都是夜宵与小吃,到了凌晨,这些帐篷就会被拆去,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就又会出现在街头。这些他都记得很清楚,可他与她说了些什么却几乎全忘掉了。
幸福总是零乱的,忽如其来,就像一缕云,它来了,轻轻地,感觉到了,那它便来了。若感觉不到,它虽来了,很快又飘走了,很快,就没了一丝痕迹。而痛苦总若一大堆积雨的云,凶狠、残忍、无情地从天边呼啸席卷一切而来。雨点很大,人都睁不开眼睛了。只能真真切切地感受着雨点敲打在身上所携来的那冰凉,那绝望。在脸上淌着的,已没有人说得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在键盘上又敲下一段话,口渴得紧,肚子似乎饿了,咕咕直叫。刚才那几个茶叶蛋已经彻底被消化了吧。他起身出门,那个女人已经趴在服务台上睡着了,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她嘴角拖出。那些“木子”在她头顶三尺处载歌载舞。
15
她问,你为什么选择网络写作?
他说,如果说,这是命,有人信吗?无数个偶然引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回头看看,每一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过程非常神奇。冥冥中似乎真有一个神祗。当然,这是要批判的客观唯心主义。这样说吧,在网络上,一个人更好成为他自己。我辩,执平常心而辩,辩非辩,只也是让自己深刻。网络的自由、平等、资源其享让文字彻底挣脱纸的束缚,然后若九天神鸟啾然鸣来。这样说甚是肉麻。但是实话。中国人的白纸黑字的情结一向是太重了。
她问,什么时候上的网?上哪儿的BBS?发什么帖?网友的反应又如何?
他说,我是2001年四月开始上网的。最早上网倒不为写文章,纯粹为下围棋,玩儿了半个月,腻了。就开始泡聊天室,与人互相吐口水,很快又腻了,无意中逛上当地的一个BBS。记得当时第一篇文章叫“黑夜赤裸”,一首长诗。我还厚颜无耻地在标题上注明“几人能懂”的字样。网友反应倒挺热烈的。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一个叫“贝沙”的ID说我是个有思想的人。这让我很是受用。少不经事的时候总以为思想很牛逼。等到现在才发现,所谓思想,只是别人握在手里用来敲打自己门牙的锤子。自己那时确实挺狂妄的,我们那个聊天室,叫“才聊”,我就出了一个对子,说“才聊无人人人无聊才”。年少轻狂。不过也只有那时,才会出那样激情飞扬不可一世的文字。
她问,有意思。你的网龄有二年半了。现在,你在中文网络也算小有名气。回头想想,当初是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网络中?是网友热烈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