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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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而言,洛阳虽不如镐京那样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水、伊水、汝水),八津拱卫(黄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乱,洛阳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更为安全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谷关,便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侯王权尚盛,中原安定,主要的威胁便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洛阳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春秋中期,戎狄动乱,大举入侵中原,东周都城洛阳虽然经受了巨大的冲击,却终究岿然不动,最根本之点就在于洛阳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 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
那时侯,国人无不惊叹天子神明——东迁洛阳,挽救了周室!
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安全可靠的中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阳王畿竟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阳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缩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阳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认定东迁洛阳竟是毁了周室!
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阳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样老了。高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锺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日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绿色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日洞开着。护城河上破旧的吊桥,也是终日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衣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却是泥塑的仪仗一般。
洛阳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
身为王畿国人,进出洛阳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阳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离家求学,洛阳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硕大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宫殿。出山归来,进出洛阳不知几多,却也竟是熟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洛阳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潮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熟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阳、邯郸、郢都、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惟独对王城洛阳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日大梦,洛阳王城也已经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
今日,当苏秦以名士之身进入洛阳,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发现自己对洛阳是多么生疏!一路行来,仔细打量,竟是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惟有洛阳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春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谷一般,连平日最热闹的官市也是人迹寥寥,只有打造日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阳南市,那真是市声如潮,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身市中,当真是一片生机勃勃!两相比较,洛阳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日,总是振振有辞地评说洛阳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真实体味,如今身临其境,用心体察,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便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便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龙楼凤阙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侯,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谁便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其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之八九,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班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
王城里的周显王也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象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竟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竟然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苦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汤文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天,竟是什么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点儿气象,一搭手,竟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锺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便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便与尚坊官员计较商议。谁料尚坊官员竟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便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是谁?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