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08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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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出一丝依恋;于黑暗中小心地向他靠了靠;直至感觉到老伴体热的温馨。杨老汉眯糊着老眼;为该不该喊几人去帮忙;而犹豫不决。
他们也是怪倔的;孤僻得过了分。杨老汉吃过苦头。土改时他是一村之长。他没忘记这对苦命人;那乱葬岗该埋下多少冤魂;大白天都鬼气森森;怎么能住人?杨村长带了几个人去;终不敢钻过篱笆;便站在一个大坟山上喊话;告诉他们天地变了。约一袋烟工夫;丁哥丁妹出了窝棚。男的手握一柄缺齿渔叉;女的持一根烧火棍。脸面都木然无情。杨村长想凑近;二人同声嚎起;撞开篱笆一条口子;疯狂地朝他扑来。村长想说什么;见同来的已仓惶退阵也只好拔脚后退。丁妹追一段不动了。怪的是丁哥;竟如明眼人一般;寻着他的脚步声穷追不舍。村长这才有些慌乱。刚要加快步伐;便觉后面有什么东西凉嗖嗖地飞来;暗想不好时;脚跟已叫渔叉刺着。
几年后他是支书。上面来了政策;无后的孤老可享受“五保”。杨书记不记小人过;又带了人去;依旧站在那坟山上;依旧亲自喊话。正是七月天;暑气蒸人;几人被烤得黑汗暴流。丁妹出来了;只穿一条短裤衩;上身油光闪亮;两个干瘪的奶子耷拉着;丁哥随其后;竟是精赤条条;如一尾直立的黑鱼。脸上凹陷的两个洞;越发深了;丑陋得吓人;丁妹那只独眼里;却闪射出一股强烈的仇恨;叫他们不寒而栗。同样的一声尖嚎;疯狂的追赶。这次杨书记跑得快;几个同来的年轻人;全被抛在后面……
命里呃只有八合米呀(咚);
走遍呃天下没饭吃呀(咚);
……
丁婆的嗓子已有些微沙哑;却越发凄恻;哀怨。夜空渐趋灰暗;空洞充实了些;又显得沉重和压抑。一片乌云飞过;遮盖了月亮苍白的窄脸。纺织娘和着丁婆的丧歌;嘘那支总也嘘不完的古歌。湖面上不时有鱼的嗟叹。水鸟已不能寐眠;三五只挤一块;凄凄惶惶地鸣。
稗子在母亲怀里;依偎得更紧了。他分明感到了夏夜的寒意。双眼死盯着那蓬古槐的剪影;脑子却作漫无边际的遐想……
对孩子们来说;丁家嘴是神奇的海岛。老人们讲;古时候这里属八百里云梦泽;而后化为星罗棋布的湖泊;坦荡肥沃的平原。这圩子原是一条大蟒的巢;它在这修炼了一千年。成器了;要飞去荆州府作孽;观世音不允;一指拂尘;便化为一条土脊;这就是丁家嘴。那棵冠盖如云的古槐下;还有一个洞;居着那蟒的儿子;也在那修炼;成精了;就会借助狂风大雨飞上天去。故一遇乌云盖地疾风暴雨的天气;人们便忐忑。
这传说圩子里似信非信。而眼前的丁家嘴;更令人神往。一世界的小生灵;仿佛都聚到了这里。丁家嘴是它们的乐园;或者说避难地。到处的树伐光了;草锄尽了;鸟走完了。唯独在这里;暮春的清晨;淡淡的晨雾笼罩着;嘹亮的雉声此呼彼应;想象得到它们的雄姿;却见不到它们华丽的羽毛。夏日的黄昏;暮霭渐浓时;丁家嘴百鸟齐鸣;群禽翩飞。光那一棵老槐上;就总有百十个鸟窝;稗子曾数过大概。好不容易盼来一场大雪;捕兔的兴致正浓;而狡兔偏往篱笆里躲;稗子们只好望兔兴叹。大人们叮嘱过;那里是绝对去不得的。嘴尖上的瓜果也比圩子长得大而香;且从不生虫。有一年圩子里的庄稼被虫子吃个精光;进口的洋药都压不住;丁家嘴不施药;居然格外茂盛。老辈说是菩萨保佑他们;稗子说那叫“生态平衡”。他从老师口里学来这个新词。
丁家嘴实在太诱人;然而他们不能去。一逢丁婆进圩来换盐;孩子们便把蓄了数日的怨恨;一齐泄出。稗子领着一群光屁股娃;在丁婆后面边拍手边唱道:“丁瞎子;偷靴婆;贪人便宜烂双脚……”她偷过杨二嫂的雨靴。那是杨二嫂在城里工作的表哥送的。那时圩里都穿木屐;雨靴是稀罕物;没有人不羡慕。杨二嫂心疼得哭了好几场;却又不敢越过篱笆去要回。而丁婆出了篱笆;便如离了家的狗;况且因实在抵不住那好东西的诱惑;做下了一件亏心事;哪里还敢作声?只好怯怯地来;匆匆地去。
不怨呃天来不怨地呀(咚);
不求呀今生求来世(咚咚);
今生呃作了苦行僧(咚);
来世呃当官耀门庭……
四更天了。眼前的丧歌;已无什悲意;不过是必哼的老程式。听者有些乏味;同时也烦躁起来;因为天气变了。圩子像瓮;架在烈火中炙烤;空气膨胀欲裂。人在其中憋闷得发晕;张着嘴急骤地喘息;用手捶胸;恨不得抓出五脏六腑来;去湖里浸一阵。湖面上鱼儿泼剌泼剌地跳;圩中的鸡咯咯地叫;几近淹去丁婆嘶哑的干嚎。
乌云突然拥上来;其势汹涌;眨眼便弥漫了夜空。黑黝黝的丁家嘴不见了。一道电光闪耀;如金蛇掠空;撕裂开天庭一条缝;露出狰狞的怪影。冷不丁一个霹雳炸响;人们晃了晃;便见热雨如破圩般泻下。随即狂风大作;惊恐的圩子在风雨中飘摇。丁婆的丧歌被完全淹没了。
风雨来得迅疾;去得齐崭。舒贴了的人们打开门;东方已熹微。天宇洗得湛蓝;万木碧绿发亮。湖面却浑浊一片;浩荡得叫圩子认不出。丁家嘴好像一片芦叶;于黄汤之中飘荡;颠簸。更叫人惊奇的是;小山似的古槐和下面的棚子都没有了。
圩子的人;不约而同地齐集在篱笆旁。古槐让雷正中劈开;一半压倒了丁爷丁婆的茅草棚。倾倒的茅棚半浸在浊水里;嘴尖已淹了一尺来深的水。半天不见动静;杨老汉才领头涉水进了篱笆。觅食的鲫鱼四处逃窜;而过世的丁爷和唱了一夜的丁婆;却都不见了踪影……
送岁
寒夜兀地裂碎;竹节钝响;陶盆尖嚣;惊恐与绝望于狰狞的夜空激荡。四野里荆火点点;明灭中;臂脸画满符的人们挥舞桃枝发狂。凶恶的“年”终于逃遁;东方不知何时已抹上一线亮色。
从古到今;“年”其实就从没来过。驱鬼的悲壮渐为戏嬉的欢愉。门楣上的桃符换了迎新的春联;娃儿们屈指一算年快来;便雀跃;有肉鱼吃;有新衣穿;更重要的;天一亮;狮子龙灯采莲船;花花绿绿;铿铿锵锵;好玩。
屈家坝的黄家例外;一入腊月就紧张;战战兢兢怕年来;比先人们还怕得厉害。
“我晓得;你们年年盼老子死;老子偏不死;老子一天不死……”黄老倌霜着枯皱的老脸;鼓突着一对牛眼;恨恨地叨咕;不等完;满堂儿媳便一连迭申辩:“哪里话;爹!”黄老倌头一扬;喝道;“犟嘴!”屋里便立现出一片僵滞尴尬的脸;无声畏怯的哭。今天的黄老倌不行了;那场可怕的灾变使他在床上一躺十年;虽然;无声的威严仍慑着一屋的心;毕竟;黄老倌手脚不灵便了。
嗵——!谁家抢了先;点燃了辞旧的第一声;好响;荡漾中已有零星的回应。在火堆旁守岁的老大;微睁疲惫通红的风火眼;吩咐儿女们开门放鞭;他自己则去点香烛。然后要老二、老幺带了老婆和孩子一齐到稻场上;对天磕头作揖;感谢上苍的大恩大德;让他们又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年。
“狗日的!”欺负老头子不能动;他们已把祖传家规忘掉;被冷落一旁的黄老倌;在床上骂人。
紫檀木太师椅置于堂屋上首;神龛上红烛摇曳;满屋老少在屏息中晃动;穿戴齐整的黄老倌从里屋踱出来;径直去椅上落座。他在后人面前很少笑过;此时更严肃得怕人;活是一尊泥塑的金刚。“给爷爷磕头!”老大年逾半百;看上去和他爹一般苍老;声音也如破瓮一般;有他以身作则;背后的一群也齐刷刷跪下;嗡嗡的祝福声随之充溢屋子。黄老倌有三儿三女;二六一十二;加上繁茂的第三代;极壮观的。此时的黄老倌便觉获得极大满足;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有权威;也是最有福气的人;一年里所受的劳累和屈辱;一齐跑到了爪哇国。有了这个;还奢求什么呢?人活在世上;不就图个香火鼎盛;子孙孝顺?当然;这心境早已与他陌生了;这令他回味陶醉一年的光景;已逝去了十年。
一只枯瘦的手搭在太师椅上;颤着苍凉与眷念;昏黄的老泪溢出了眼窝。他这一生只有两件爱物;除了它;就是一本他不识一字的书。太师椅雕龙画凤;古色古香;破四旧时在湖泥里淤了半年;反倒亮得照人。平时黄老倌舍不得坐;只在年三十晚坐它一回。土改时;因给地主马老七做了十五年长工;农具家什任他挑;他就要了这把椅。有人说他苕;也有说椅座里怕藏有黄货的。他不吱声;使足劲甩上肩;吭哧吭哧扛回家;反扣上门;急急地坐上去;就像马老七那样将头摇几摇;好惬意。《二十四孝图诗》就在谷壳枕套下;那是他爹学过而后又教过他的。黄家先前并不穷;硬是让这个老童生考得舔灰。黄老倌儿时已无福进学;每日里给人放牛归屋;便听他百事不做的老子讲《孝图》。
“报应;这都是报应;我要是能动;狗日的们敢?”
因了“老怪物”的缘故;标致的三姑娘却远嫁到山沟里;有了这条件;她试图违例。其实那年春节雪也下得太大;第二个娃子又才满月;两口子五更便起;望着漫天的风雪犯愁;犹豫再三;决定不去了。不料第二天黄老倌竟从天而降;锅碗瓢盆一概砸得稀烂。大年初一破把调羹都犯忌;这是何等的不吉利!末了;黄老倌竟直挺挺地躺在大门口;任女儿女婿把头磕得了砰砰响;两个亲家好话说了一大船;也一动不动。
老幺也起过造反的心思。那年他受了红卫兵的蛊惑;鼓足勇气回家反封建。没料才进门;一触到他老子的两束寒光;竟禁不住地抖索起来。“老幺;把狗日的们给我赶出去!”老幺打了个冷噤;像被人使了法术的木偶;竟自转过身去;拾起他老子扔过来的嫂子的月经布;才一扬;造反队便作了鸟兽散。
鞭炮已经连绵;夜气中有了刺鼻的火药味;一班响器隐约传来;男欢女笑间杂其中。屋里已听不到老二的声音;想必也有这狗日的;黄老倌胸中的恨意渐趋膨胀。
叩头过后便献礼;一对一对把年礼品呈送黄老倌过目;然后置于红漆方桌上;少了是不行的;再多他也不露声色;不过;俟后的“算帐”;他会考虑进去。训话了;黄香温被;董永葬父;孟宗哭竹……这些人不是当了大官;就是讨了仙女做老婆。不孝的便没好下场;某人就被雷公用金钩闪吊起;用雷火烧成了灰球;这些故事黄老倌每年一遍。他记性好;神通也大;儿孙们若背着他有些微忤逆的言行;黄老倌竟像长了顺风耳;千里眼;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有些事实在冤枉;却道不得半个不字。三儿三媳;三女三婿;无不狗血淋头;个个喏喏连声。差不多两个时辰过去了;“滚——”如煎似熬的一群;才如漏网之鱼逃回房去;于邻家的鞭炮声中;暗暗啜泣到天亮。
黄家的儿女好孝顺;老人们好妒羡:“你看黄家的;几有规矩;哪像你们?忤逆不孝的东西!”那几年天下不太平;学生们砸了村公所的牌子;还把教书先生戴了高帽子游街;黄老倌曾说过半句极精辟的话:“哼;都像我家的……!”满村无不信服。神龛上写“忠”;为什么不加一个“孝”?“既要忠;又批孝;不懂!”就这一句半话;使黄老倌在村里的威望达到了顶点。他心里好骄傲。每日里反剪着双手;嘴里叼着旱烟袋;在村前村后踱着方步;对那些管不住儿女的孬种;不屑一顾。
黄老倌度过了一生中的“黄金岁月”;突然就跌了跤;在世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那年全村大检查;工作组领头的说他家毛主席像贴得少;插了他家黑旗。黄老倌第一次在村里说不起话;却不服气。他决定卖掉家里的几只芦花大母鸡;到镇上买石膏领袖像。石膏像镇上家家都有;但乡下却无人供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