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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当代-2005年第4期-第59章

小说: 当代-2005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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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余知道老张的脾气,这几年,每到两人发生“战友争端”时,老余就忍。但此时老余站直了身子,一手拿着税钱袋,一手叉在腰上说,老战友啊,我今天要当着乡村干部的面说,退税是我老余分管的工作。我要宣布:刘老黑,我们等你把媳妇找回来。你找多久,我们就等你多久! 
  老张蔑笑了一下,说,好,刘老黑,你去找三个月,我要看看谁在这里等三个月! 
  好些干部也跟着蔑笑了一下,当然是蔑笑老余。但高书记对老余这个表态非常满意。 
  刘老黑满眼疑惑地认着大家,不知自己在乡干部的争吵中该怎么办了。高书记走近刘老黑,像云里的太阳一下子照到刘老黑面前。高书记说,老人家,他是管粮管钱的余副乡长,这事儿他说了就算数,别人说的没用!你去找你儿媳妇吧!我们等你! 
  老张的脸一下子枯蔫了,其他乡干部也不再敢蔑笑。刘老黑拉着孙子往梯田那边走了。老余说,老人家,我们陪你一起去找,行吗? 
  刘老黑说,人多了怕她不敢露面。 
  老余说,我只带两个人去。我的意思是找到你儿媳妇就让她当场签字退税钱,不要把她叫到这人多的地方来受惊吓。 
  刘老黑听这么说,觉得有道理,同意了。 
  老余就带了财税所的两个干部跟着刘老黑和他的孙子走。 
  刘老黑跟老余说,他们千丘田的稻田有九百九十九丘。老余这时候没时间去数,但是,这些密密匝匝的稻田看上去真是千层万层,像大山的褶皱,像被难以承受的重压挤到一起的肋骨,像一架爬不到顶的天梯。在这地方,村民过日子的艰难用不着多说,走在这田塍上,一眼就能读出来。 
  刘老黑领着孙儿在前面走,老余带着两个财税干部跟着走。走几步,刘老黑就要孙子叫一声阿娘。油菜花开得满天的金黄,连天空也映出淡淡的辉黄。孩子的声音跟着春风跟着蝴蝶跟着小鸟飞到花丛中,飞到树尖上,飞到草叶间,散落在很多很多可能有他阿娘藏身的地方。但是,没有他阿娘的回应。阿娘像一阵清风,像一股醇香,让他感到就在这儿,但又喊不应,看不见。 
  田塍是很多很多个依山环绕的弧形土圈,围成的梯田是千丘田人的饭碗。五个人走过一个饭碗又走进另一个饭碗,在一丘丘田塍上走着,喊着,喊着走着。田塍上的小草赶着春天犹犹豫豫地冒了出来,丝茅草从对生的叶片中间长出了牛肉红的关公刀;串鱼草嫩绿的齿叶像是一双双捧着春天的童掌;胡葱一蓬一蓬地也长起来了,像青春稀嫩的胡须。偶尔跳动一只刚出洞的青蛙,身子还有些木沉,但已经知道从尾骨下射出一线亮亮的春尿;拖着“S”尾巴的小蜥蜴很悠闲地趴在石头上晒太阳,幸福得不想睁眼睛。石头是塞稻田往下过水的缺口时要用的,现在还闲着。别的地方已经灌水犁田了,但千丘田还在等着天上下大雨才能开犁,稻田现在还放满了山丘一样的猪、牛粪堆。 
  他们几乎走遍了层层梯田,小孩一路叫着阿娘,但没有听到回应。如果这里是高山深谷,是峭壁密林,那或许有很多隐秘的地方让这个女人藏身,而现在是这么一片种着油菜的梯田。油菜没有人高,站在最上面的田塍上往下看,完全是一览无余。 
  刘老黑跟老余说,你们乡干部进村时,我儿媳妇还在家里,她跑不远的,她应该就躲在村子的附近。 
  老余说,她会不会躲到别人家里? 
  刘老黑说,那不会。她是个要强的人,最爱面子。这几年老交不起税款,她走路都低着头不跟人搭言,从不到别人家去。她怕丑!去年为交税的事儿闹那么大,她更不会躲到别人家里去! 
  老余说,是不是孩子叫她,她不敢回应呢?你老人家叫叫她行吗? 
  老人好像有些为难。在千丘田,阿公大声叫儿媳被人看着是不合伦理,何况去年他在交税的限条上签了名字,结果半头屋瓦被老张掀掉了,儿媳妇至今没理他。如果儿子在家,有事他还可以通过儿子跟儿媳说说,而现在儿子在远处打工,孙儿又叫不应阿娘,三个干部又这么耐心地跟着他走了这么久,他实在有些感动,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刘老黑在田塍上站住了,认了认天上静静的棉絮云,咽了好几下口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叫道,刘四婆,乡里干部是给我们家退税钱来了,你快回来—— 
  也许是老人从不这样大声喊自己的儿媳,所以沉睡着的棉絮云被惊动了,它们慢慢地转动了身子,看那一片油菜花了,看是哪儿的老人这样对儿媳妇喊话了。 
  应该说,每一栋房子,每一丘稻田都撒播了刘老黑和他孙子的喊声,但是,没有看到他们的喊声从什么地方发芽长出枝叶来。于是,刘老黑往坏处想了,他想到了梯田那边的水塘。 
  田角上有一条沉黄色的泥路从枯草脚下时有时无地延续过去,要去水塘,这是必由之路。刘老黑的脚很僵硬地划开那些枯草,孙儿和老余他们紧跟着前进。脚步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但鸟儿是另一番心情,它们在林子里跳得很高兴,它们不知道人间烦恼的事情。 
  水塘四周没看见有瀑布和流泉,但水塘里有半塘清水,那是去年的融雪和今年开春以来零星天水的汇集。 
  第一个发现塘堤上有一双布鞋的是刘老黑的孙子。鞋子脱在草丛里,所以若隐若现,但小孩的视线很锐利,穿透了杂乱的草叶。他跟爷爷说,爷爷,那里有一双布鞋,像是阿娘的。孙儿跑过去,把鞋子提过来像两条大鱼在老人眼前晃起来。刘老黑颤了好一会儿嘴唇,终于忍不住哭了,大声喊道,刘四婆——你快回来,你不会是投水自尽了吧?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想得太绝……你不要弄错了,今天乡干部是来退税的……你在哪儿你就应一声……孩子也就放声哭着,阿娘阿娘地叫了起来。 
  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老人粗布一样的声音和小孩细绳一样的声音缠在一起从水塘里拖过,水面上激起微微的涟漪。老余想,刘四婆会像刘老黑担心的那样,溺死在水塘里吗?老余顺手捡起一根长木棍往水塘里探下去,水并不深。老余跟刘老黑说,你老人家放心,只有这么深的水,你儿媳妇不会溺死在水里。但爷孙俩已经不肯相信老余的话,脱掉裤子下了水,一边叫喊着,一边往深水里摸去。 
  静静的水面被爷孙俩搅动起来,水底的藤草惊慌地扭动着婀娜的身姿,云团也在水里浮沉。老余蹲在塘堤上就想起去年收税时,几十个乡干部天没亮就像一群鱼鹰围着刘老黑的房子蹲成一个圈。刘老黑跟老张求情,说他儿子在外打工拿不到工钱,实在没钱交税。老张说,限期到了,下他家的屋瓦!瓦片就像炸鞭炮一样掉下来砸得粉碎。刘四婆扬着刀飞跑过来,照着老张劈头乱砍。乡干部一齐围上去把刘四婆扭了。大雪纷飞的腊月二十八,刘老黑穿一双草鞋,草鞋里用棕裹着脚来乡政府交税,可能是摔过跤,老人全身都是雪…… 
  后来,高书记常常要哭不哭地跟干部们讲起这些事情。 
  老余想,高书记肯定是从那时候起就怀着深深的歉疚,所以今天他一定要带着全体乡干部从刘老黑这家开始退税。 
   
  老人和小孩没有在水塘里找到刘四婆,冻得嘴唇萎缩,下半身发紫,说不出话来。他们穿好裤子,扯了一大把稻草来在塘堤上烧火,烤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体温。 
  没有什么值得找的地方了,就往家里回。老余跟老人说,水塘里找不到你儿媳妇是好事。你别急,你媳妇一定是躲在哪儿不敢出来。万一今天找不来她,明天后天也行,我们住下来耐心地等待。 
  刘老黑说,余乡长,你真是好人。去年收税时,你好像也在,但你和老张不一样,老张是坏人。 
  老余谦谦地笑了笑说,我是什么好人啊!我心软!其实老张也是高书记怂恿的,但是,假如我是高书记,前几年我也会那样。这能怪谁呢?谁都不要怪! 
  他们这么说着话走过一丘丘田塍,无意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咳嗽声从土里传出来,很闷,很沉。五个人几乎是同时听到了,因而全都站住了。但是,满眼只是金黄的油菜花和堆在油菜田里的猪、牛粪堆,没看见有什么人在哪儿。 
  他们倾听了好一会儿,没听到有女人再咳嗽才又往前行。可走几步又听到了女人的咳嗽声,还是从土里传出来,很沉,很闷。五个人又一齐停下步来。小孩第一个惊喜地叫起来了,是阿娘的咳嗽声!是阿娘的咳嗽声! 
  但是,看不见人,天上的云里没有人,地上的油菜花里也没有人,可小孩朝着一个方向叫了起来,阿娘——阿娘—— 
  小孩随着自己的声音在油菜花里寻找着阿娘。大家没有看见任何迹象,但小孩看见了油菜花里有自己的阿娘。油菜花动了一下,虽然马上就静止下来,但在小孩的眼里一直晃着不停。小孩朝着油菜花晃动的地方走去。他看到了一堆牛粪,一堆比别的牛粪高大的牛粪。别的牛粪上长着白白嫩嫩的伞一样的菌子,这堆牛粪上没有。小孩神奇地对着那堆牛粪叫阿娘。牛粪堆当真被小孩叫出一只手来,那是阿娘经常摸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活起来了,朝他摆了摆,小孩明白,那是叫他不要出声。 
  但小孩照样跟手说话,他说,阿娘,你快出来,乡干部是来给我们退去年税钱的,要你签字,爷爷带他们找你来了。 
  牛粪堆上的那只手依旧晃出不让出声的意思。 
  小孩打了一长串喷嚏,打完了喷嚏一把捉住了牛粪堆上的那只手说,阿娘,你摸摸,我都冷病了。我们以为你跳进水塘了,我和爷爷在水塘里摸你,摸了好久。我就冷病了。 
  牛粪堆上那只手缩了进去,然后,那堆牛粪慢慢地抬高起来。牛粪滑落下去,一个麻袋站了起来,接着麻袋蜕下来,小孩的阿娘出现了,脸上有很多牛粪的印点。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摸着孩子的头说,乡干部不是来找我麻烦的? 
  小孩说,不是。是来退税钱的。 
  刘四婆说,我去年拿刀凶过他们呢。 
  小孩说,不信你问爷爷。小孩转脸就喊,爷爷,阿娘在这儿哪! 
  小孩的声音从油菜花上黄亮亮地跳过去,跳到刘老黑面前站住了。刘老黑看见了他们母子,说,四婆,你过来,他们是来给你退去年税钱的。要你签个字。 
  刘四婆心里还是疑团不散,但因为儿子使劲地拉她,她只好跟着儿子走过去,站在老余他们的面前,她的脚还是瑟瑟发抖,她的眼睛还是机警得像山里的麂子,认着随时准备逃走的路线。因为在牛粪下的麻袋里躲过,她的头发很蓬乱地罩在额眉上。老余的心里有一丝痛感。他想跟刘四婆好好说说他们是来退税的,她用不着害怕,却没有说,只是跟财税所的干部说,你让她签个名字吧。 
  财税干部把表格递到刘四婆眼前,说,你在这儿签个名字,去年的税钱就全部退给你。 
  刘四婆的眼睛说,这是在骗我吗?是不是签了字就找我麻烦?我去年拿刀凶过乡干部啊! 
  刘老黑说,四婆,你签!要坐牢杀头我去! 
  刘四婆这才在表格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财税所的人把钱袋给了刘四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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