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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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子被掀起来了,一位雪白着头发和胡子的老人,从簟子那边走出来,双手提着裤头,诚惶诚恐地说,狗一叫,看见你们大队伍来了,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我今天把你姓张的撞倒了,你叫人来把我这把老骨头捆了送进牢里去,好让你领赏去!
村长怕事情闹大,怕张副乡长爬起来让刘老黑吃了眼前亏,又怕得罪张副乡长,就说,老黑叔,你千万别乱来,我说的话你不相信可以,你有话跟高书记去说。你看清楚了啊,站在那里黑着脸不说话的就是高书记。
有干部把老张从地上拖起来,不知他的脚腿哪儿被撞伤了,一瘸一瘸地。但只走了几步就转过身来对干部们说,他故意伤害他人身体!他阻碍执行公务!把他捆起来!
老黑说,我站在这里不动,等着你来捆!
干部们当然不敢就把刘老黑捆了。往年来千丘田收税,老张说捉猪大家就捉猪,说担谷,大家就担谷,说扛电视,大家就扛电视,说下瓦,大家就爬上屋脊下瓦,只要有村民拖刀扬斧头威胁乡干部,老张说捆人大家就捆人。但今天不是收税,不听张副乡长的话也不会完不成工作任务,而且是高书记带队。
刘老黑走到高书记面前说,高书记,去年我们家迟交了税款,我们知道错了。你要把我们捆了送进牢里去我二话没说的。他姓张的今天要是动手捆我,我叫他身体从细处断!他姓张的这些年在我们千丘田收税比强盗土匪还凶,说不得三句好话,不是捉猪就是担谷抬电视下瓦片。你们看看,我好好的一栋房子,这么多瓦都被他去年扒下来打得粉碎,现在被雨淋成什么样了,屋梁上的白菌子都长得巴掌大了。你们要知道,我们农民一辈子辛苦积攒都难造一栋房子啊!
老张指着老黑说,这都是你们逼的!这几年我算是提着脑袋做人!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担惊受怕过。我吃的是皇粮国税,以服从为天职,上面布置的工作任务我能不完成吗?你儿媳妇要是去年把我杀了,我是因公光荣牺牲!你今天要是把我老张撞死了,我也是因公光荣牺牲!
要是往年在这儿收税遇到这种情况,高书记总要护着老张,虽是违心,但也还得那样。说到底,老张又是为谁呢?那时候需要这个老张啊!没有这么个老张,他这个当书记的在县里开会就交不了差!今天这个时候,高书记已经满脸同情刘老黑了,他不再护着老张,而是对老张黑着脸骂村长,你怎么搞的?难道都不知道我们是来退税的?退税还要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还想人家杀鸡煮腊肉呢!我说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了?谁都听得出,明里是在批评村长,暗里是在骂老张。
村长说,你问老黑叔,我是不是通知他们家了。
刘老黑不说话。
村长说,老黑叔,你说句话呀!你不说话,高书记要扣我工资哪!
刘老黑说,村长跟我们说了,你别冤枉村长。是我们自己不神望有这样的好事!我们祖祖辈辈都不神望有这种好事!
高书记说,就算我们乡干部的话你们不信,你们还有人看电视哪!电视里说的你们也不信?
刘老黑说,电视里说村村通公路,我们这里通了吗?电视里说扶贫扶富了农民,我们这里扶富了吗?电视里说农民要养老保险,我们这里搞了吗?电视里说农民有合作医疗,我们有了吗?电视里说穷人的孩子读书不要出钱,你们做到了吗?这些年我越来越明白了,天高皇帝远,上面说得好,下面做不到!电视上只照好的说!
高书记没想到刘老黑还能想这样的问题,能说这样的道理。他认着村长说,村长,你跟我说实话,你自己到底相不相信免税退税的事?
村长说,说实在的,我想这肯定是真的,但也总是像做梦一样。这是皇粮国税啊,历朝历代都要交啊!
高书记说,就是嘛,村长都没有真正相信的事,你叫村民怎么能相信?
村长说,不过,高书记,我的确是如实通知了各家各户,告诉他们,政府要免税,去年收的今年要退。
高书记说,我知道,同样的面粉,揉得粗和揉得细,味道是大不一样的!高书记一边说一边走到刘老黑的房子边,在盖着稻草的那一头房檐下站着,摸了摸那被雨水淋得发了霉的柱头,拾起砸碎在地上的瓦片看了又看,心里的内疚和羞愧慢慢长大了……
老张闹情绪了,嚷了起来,说,婆婆妈妈的!这工作还搞不搞?不搞我们就收兵回营!这显然是怨高书记没有像往年那样信任他,支持他,没有好好制服刘老黑。高书记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脸去远远地瞪了一眼老张。
老余的心情却越来越愉快。他笑着走近高书记说,我们可以退税了吗?
高书记点了点头说,我原想退税前集中些村民宣讲一下免税的好政策,现在看来不可能了。退吧。
老余向财税所长做了示意。所长走过来跟刘老黑说,大伯,我们真是给你退税款来了。所长叫会计把一个大硬皮本子取出来展开。刘老黑一见那个大本子就吓得头晕,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是去年见过的那个大账本啊!会计又把一个表格上的数字念给刘老黑听,说,四百五十三块八毛钱。
刘老黑全身筋骨下意识地软了下来。这是去年那笔税款数字啊!
会计说,刘大伯,这税款数对不对?
刘老黑惶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所长说,那请你老人家在这个表上签个名字,我们就把这笔钱退给你。
所长把笔递到刘老黑手上,刘老黑下意识地握了笔,但木然站着,不知该做什么。
所长说,老人家,你写啊!
刘老黑像一座石雕,好像没人跟他说话。所长把刘老黑的手摇了摇,又催着说,你写啊!
刘老黑这才回过神来说,写……写……写什么?
所长说,写你名字!
刘老黑说,写名字?
所长说,你会写名字吗?
刘老黑说,我不会写。
老张又在远处大声说,他说假话,他怎么不会写?去年打限条时他就签过名。他会写!他不老实!
刘老黑一见老张这样说话,就把笔放下了,说,我不写!我不知道你那本子里写的是什么。去年他姓张的哄我在交款限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我这半头屋的瓦就被他姓张的耙下来砸碎了。我媳妇怨我怨得要死,至今不跟我说话。
所长说,大伯,你写,今年不是去年,我们不骗你。你写了名字,我们就给你退钱。所长又把装钱的袋子晃给刘老黑看了看。刘老黑还是不相信,还是不肯写上自己的名字。
高书记心里有些流血的伤痛,那种痛感仿佛从深深的地方冒出来,绵绵沉沉地久久不能消去。以前自己也承认干群关系紧张,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现在给农民退税,这当然不是完不成的工作,有意思的是退税的过程像一面镜子,使收税时的人和事都在脑子里活起来了。
老余读懂了刘老黑脸上的疑云,他跟所长说,你把钱先给他老人家。他跑不到哪儿去。
所长认着高书记,等着高书记的答复。高书记说,按余副乡长的意见办。
所长把钱递给了刘老黑,刘老黑拿了钱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始终还在困惑中挣不出来。
所长说,老人家,你数一下钱对不对数,是四百五十三块八毛。
刘老黑点了点头,但那点头又像不是他自己要点的,像是身外的一种什么力量要他点的,点得那样生硬,那样不自然。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刘老黑才把信袋里的钱抽出半截来,他看见了四张肉红色的百元票子,一张淡绿色的五十元和一把崭新的元票角票。他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哭了,不过没有哭出声,只是流泪。流过泪,他又笑了。他突然孩子般地跑过去,一双拳头捶着自己的门板喊着,孙儿,你快开门出来,乡干部真是来退税了,真是来退税了!你快去把你阿娘叫回来签字,退四百多块钱哪!
门磨着枢纽像汽车喇叭长长地叫了一声,一个小孩走出门来,留着一蓬乱发,圆圆的脸蛋上到处都是乌黑的斑块,身上沾满了蛛丝和蚊蝇的躯壳,大大的眼睛疲倦而烦怒地朝乡干部扫来,眼光里全是恨。
刘老黑给孙子擦了擦了脏脸说,看你,脸都弄得像块抹布了。
小孩笑了笑,说,床下面是口旧锅子,锅墨屎全弄到脸上来了。
刘老黑说,你不会小心点?
小孩说,我听外面有人要拿竹竿戳,我就用劲往里面躲。
刘老黑说,别怕,孙儿。他们是来退税的。钱都给爷爷看过了,你快去把你阿娘叫回来签字。爷爷作不得这个主。这税钱去年是你阿娘借来给我交到乡政府的,今年也该退给你阿娘手里。
孙儿说,阿娘躲哪儿去了?
爷爷说,我也不知道。听见狗叫,一看是乡干部来了,我们就各人找地方躲了。
孙儿说,阿娘有没有躲在家里呢?
刘老黑说,不清楚。
孙儿说,阿娘以前看见乡干部来了总往屋楼上躲。
刘老黑说,屋楼上没有什么好躲处啊!
孙儿说,有。我阿娘不让说。
刘老黑说,跟爷爷说不要紧的。
孙儿说,不,说出去我阿娘要打我。
刘老黑说,你说出来,爷爷待会儿给你冰糖吃。
孙儿认了认爷爷,又舔了舔一下子甜起来了的嘴唇,把嘴贴紧了爷爷的耳根说,我阿娘每回躲乡干部都躲在楼上的空谷桶里,在外面挂上一把假锁。
刘老黑说,谷桶里今年装满了谷呢!
孙儿不信,蹦蹦跳跳往家里跑,进门上楼,踢踢踏踏地找了好一会儿下楼出门来,跟爷爷说,阿娘真不在谷桶里。
刘老黑说,一定是躲在山上了。我们去山上找找。
坐在一边的老张一直没消气,这时候又嚷了起来,收税你是“钉子户”,退税,你还是“钉子户”!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你们一家整掉我们这么多干部半天时间,一个村多少户?一个乡多少户?我们该花多少时间?我们怎么能按时完成工作任务?你要钱就签个名字,不要就算了,我们找下一户!
高书记不希望老张说话,尤其是不希望老张这样说话。果然,刚刚放下思想包袱的刘老黑把钱甩在地上说,我穷是穷,但我一辈子不吃软饭!你们要这样恶人,这钱,你们拿回去!
老张说,拿回去就拿回去!过去要你们交税我都不怕,现在,不要你们交税了,我还怕什么?老张就示意会计去拾钱袋。
高书记朝老余使了眼色,让老余来对付老张。会计刚把钱袋拾起来,老余就走到会计面前说,把钱给我。这个问题我来处理。这是我分管的财贸工作。
老张说,老战友啊,去年收税的时候你怎么不站出来说,是你分管的工作?
老余不想和老张搂开肚皮让自己的下级看。但现在老张这么逼他,老余就忍不下去了,说,收税是工作,退税也是工作。你以为退税就没有收税重要吗?
老张说,去年收税担谷捉猪抬电视下瓦片你像发了瘟,今天退税做好人你倒积极了。
老余知道老张的脾气,这几年,每到两人发生“战友争端”时,老余就忍。但此时老余站直了身子,一手拿着税钱袋,一手叉在腰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