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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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讨教些小问题。比方说,他好几次深夜里听到窗外有笃笃笃的高跟鞋走过,但没见到半个人影,那里也不可能有人,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自动走路的鞋子?还有,他好几次听到地下有人叽喳叽喳说话,只是听不大清楚,但那水泥地下根本不可能有人,这又是为什么?是不是石头也可以录音?他还说到监仓区院子里的一盆白玉兰,据说是镇仓之木,从来无人敢动。前不久新来的所长不知情,要清理环境,派人把白玉兰搬走,让好多警察惊恐无比议论纷纷。结果这一搬,真搬出事来了,搬出大事来啦。女仓那边一天疯一个,每天夜里狂呼乱叫,甚至有人宣称自己是毛主席的亲生女。旁人拿绳子捆绑,拿毛巾塞嘴,都没法让这些疯子安静。到最后,新所长只好派人又把白玉兰搬回原地,重新镇仓,让疯子们恢复了原态——兄弟,你说说,这又是为什么?这看守所里还真有妖怪?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奇闻,吓得把监仓四处看了又看,对仓顶一道奇怪的声音格外警觉,觉得那不像是石头滚过的声音。
瘸子笑了笑,解释了一下物理学和心理学,说到了磁场、太空以及什么气功,说得我们似懂非懂半信半疑。
“大嘴巴没有走之前,天天锁在脚枷里,但他每天晚上还去帮他老娘挑土做屋!”黎头不相信什么物理。
“这不可能!”瘸子说。
“怎么不可能?他天天早上醒来,鞋子都是湿的,还沾了外面的黄泥,明明是挑过泥巴的样子。”
“不是幻觉就是谣言。你们中间谁亲眼看见过那鞋子?闻过没有?鞋子上面到底是水还是尿?”
这种说服还是不够有力。
但瘸子的科学算命最后让大家不服也得服。因为他不但会看面相,看手相,看足相,还可以远距离算命。办法是这样:你请他给什么人算命,你就一个劲想着那个人的面相——这就等于锁定目标,气功已经发射给那个人了。瘸子用一只手握着你的一只手——这就等于他已经与你接上气,通上电,把你当作天线开始发功了。他闭目养神的时候,采录和分析各种信号,然后一一说出那人的模样、性格、大致经历、乃至疾病和寿命,简直是一台不可思议的人生雷达。说来也奇怪,这台雷达还真说准了黎头的父亲:他家的大门一定是朝北而不是朝东的。这一条没错。那男人一定是黎头的继父而不是亲父。这一条也没错。那继父喜好赌博和酗酒,对黎头母子俩没什么好脸色,曾经被黎头操着菜刀赶出门等等。这些也都没有错。如果最后一条错了,把那老家伙的肺结核说成了乙型肝炎,又说成肝硬化,那也不是瘸子的错,原因是黎头这根天线出了问题,一度脱离了目标。黎头事后一想,只得承认这一点,说有一瞬间他打喷嚏,确实想到车管教那里去了。
瘸子遗憾地说:“还不是?你不配合,信号就大大减弱了。”
“那我们重来,重来。”
“每次断电以后再接通,要重新调整频率,很不容易的。再说目标也可能进入死角,比如在隧道里,在电梯里,你就没法接通。要是目标在大的电器旁边,也会有信号干扰。”
我暗想:这发功算命也就是打手机呵?
十四
黎头一高兴,又给瘸子一外号:“瓦西里大师”。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部电影里听到过“瓦西里”这个名字。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个洋名特别好,应该戴在瘸子头上。
瘸子要转仓离开的前一天,黎头代表9号仓人民政府授奖,在瘸子胸前挂了个啤酒盖子。这一天,瘸子用酒精、味精、糖、洗衣粉一类东西勾兑出来一种酒,或者说一种像酒的液体。黎头只喝了两三口,就变得舌头大和眼光直,刚才还在说瓦西里,转眼说成西瓦里,等一下又在他嘴里变成了瓦里西。人家说他叫错了名字,他只是傻笑,半醒不醒的样子。人家抓住这个机会哄骗领导,要他同意把库存的白糖拿来分光吃光。他还只听到一个开头,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就豪迈地挥挥手,“同意!我同意!……”
幸好只是一点白糖。如果此时是一个仇人要割他的头,他大概也会没听清就抢先同意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死死抓住瘸子的手,突然有点异样,嘴里碎碎瘪瘪的词语,让我们辨出他的笑脸其实是一张哭脸。“兄弟,你不能走呵。你要是走了,我早上一起来,一看见墙上的钟,一看见淋浴的喷水头,一看见你做的菜锅汤锅,我心里……哗啦哗啦,会好难受呵……”
面对这张似笑实哭的脸,瘸子也有些激动:“强哥,我没有走,我不是还在大墙里面吗?说不定哪天冤家路窄,又在哪个仓碰上了。”
黎头还是伤感:“大嘴巴走了,唐老鸭也走了,癞蛤蟆也走了,鳄鱼头他们都走了。老猫婆也走了。你们都不管我了哇。你们再不给我敌敌畏了哇……”
他是指手里的自制液体。
敌敌畏!喝敌敌畏!他操着空杯子见人就敬酒,见人就说大嘴巴走了唐老鸭走了癞蛤蟆走了鳄鱼头走了老猫婆他们都走了哇——还几次强拉牢门,不知牢门是拉不开的,不是可以由他来拉的。他即使拉开了牢门也不可能再见到大嘴巴唐老鸭癞蛤蟆鳄鱼头老猫婆他们了。弟兄们见他一直横着眼,已基本上属于弱智,把他扶到墙角去了。
好半天,还听见他在那里哭,不过是哭上了别的什么事,旁人听不明白。他哭火柴盒,说他糊了二十万火柴盒,还是没读上书。他被人家抢了馒头没还手,被人家抢了帽子没还手,被人家砸砖头还是没还手,但还是没有读上书。他还不如一条狗,他是个一骗就上当的傻鳖哇……
他渐渐地安静下去。不知何时又突然爬出窝,把我当成了瘸子,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心里会难受呵……”
这天深夜,不知他肚子里有什么不消化,先是放了几个屁,然后噼哩叭啦一阵,发出打水枪和扯烂布的声音,使整个监仓都弥漫着奇臭,臭中有酸,酸中有辣,辣中有腥,呛得我首先夺路而逃,周边的几个犯人都从棉毯里跳出来,捂着鼻子大骂。因为昏暗中有脑袋或手臂被踩了,更多的犯人叫喊起来。大家一致声讨不法罪行:黎头黎头,你吃了什么冤枉?你核试验也太厉害了吧?这日子还让人活不活?你要毒死几条人命呵?你再给我们煮八宝粥,我们就坚决要求转仓!……
此刻的黎头酒醒了大半,自觉理亏,有点威风扫地,不敢差遣别人,自己夹着裆,一手提着裤头,撅着屁股朝厕所逃窜。他在厕所里发现没带纸,从隔墙后摇动着求援的手:“各位,各位,做做好事……”说实话,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狼狈,看到弟兄们这样尽情地辱骂他,觉得十分快意。
“没有纸啦,撕你的歌本吧?”我故意为难他。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
我把一张废报纸撕开,一小块一小块递过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着他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
十五
瘸子最终没有转仓,甚至没有活着走出仓门,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据说与女仓的犯人有关。
我们在这里一般看不到女人。有时候去谈话室或者接见室,有机会跨出牢门,眼光越过绿地庭院,一眼看到对面某个窗口晾晒着的乳罩或者头巾,免不了心里一软——那里就是女仓。但那里关了些什么人,发生了哪些故事,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法让自己的目光像一只只幸福的蟑螂,沿着肮脏的下水管道,偷偷爬到那些窗口里去。
听人说,这个所有八个女仓,关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和妈咪,也有杀夫犯或者儿童拐卖犯。天气热的时候,有些女犯毫不含糊,上身光光地纳凉,顶多挂一个乳罩,面对监视窗口的男管教或者劳动仔,毫无羞耻之色,反而可能以疯作邪,故意浪荡地大笑,把狗奶子往上掀,搞得男人们一个个脸红的溜之不及。还听说,有些女犯无聊撒野,有一次故意把电灯线扯断,然后大喊大叫要电工来修理。一个负责电工活的劳动仔不知底细,老老实实去修电灯,刚爬上人字梯,几个女犯们一声吆喝扑上去,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扒了,吓得他面无人色地滚落下来,狂呼救命呵救命。要不是女警察闻声前去营救,那几个疯婆娘说不定就集体施暴了。
没有我的日子里
你要自己搞自己……
这是女仓的浪声远远飘过来了,男犯们像中了吗啡一样兴奋,通常会扯开嗓门嚎上一曲:
正月那个初一,
小妹妹去赶集。
碰上那个好弟弟,
拉着进了高粱地。
走进了高粱地呀,
脱裤子又脱衣。
(白)小姐姐,味道怎么样呵?
哎呀呀,真是甜蜜蜜……
这还哪像看守所?不明明是妓院么?但警察们不太在意这些,尤其是男警察,有时装作没听见,甚至还哈哈一笑。只有新来的冯大姐有洁癖,对此大为生气,好像去高粱地的是她家的千金娇女,刚才被几个臭犯人活活糟蹋。“哪个嘴臭?哪个嘴臭?”她的嗓门最大,一开腔就是敲响一面锣,敲得全所鸦雀无声。“要我拿马桶刷子来戳两下是吧?”
她是个老管教了,把一张铁仓门玩得特熟,插钥匙,开锁,摘锁,拉栓、推门……五六个动作可以融为一体,在咣当一声中完成,是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使任何人的违禁勾当根本来不及掩盖,一次次暴露在她的眼前。但这一张铁门还有其它玩法,比如她一看见你满脸淫邪,一旦认定你是个下流坯子,就会在你进仓的当口,咣的一声,让大铁门不早不迟不偏不歪,准确打在你的脚后跟,打得你眼泪直流但又无话可说——她打你了吗?没有。她关门不对吗?很对。怪只怪你自己的后脚提慢了。
有些犯人跟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冯管教回仓,还没走近仓门,就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蹲下去求饶:“冯姐,冯姐,你慢点关门好不?”
“起来起来,快点走!”
“我就是怕你走在后面。”
“少嗦。”
“我再不唱流歌了,再也不唱了,再唱你就割我的舌头!”
冯姐哼一声,撇撇嘴,算是答应对方一次。
不用说,冯管教的铁门功让很多强奸犯恨恨不已。虽然她帮过很多人的忙,比方帮很多人修改上诉书,改正错别字,解释法律知识,甚至还掏钱给一些穷犯人付律师费,但有些人还是摸着脚后跟,恨恨地叫她“绊脚鬼”。她为改善伙食出过力,曾经在伙房里拍桌打椅,说饭食是猪吃的,狗吃的,你们自己给我吃一口看看!她还大骂姓王的管理员,说你要是没贪污鬼都不信,这油到哪里去了?豆子到哪里去了?三千多斤黄豆,化屎化尿也要填满两大池吧,怎么就不见了?……这些话从伙房里传出,在离伙房较近的监仓可以听到,也在犯人中悄悄流传。但有些强奸犯还是余恨难消,走路一跛一跛的时候,一次次咒那个绊脚鬼将来出门要被汽车撞,吃饭要被鱼刺卡,哪一天要瘫痪在床上不得好死。
如果听到开门声拖泥带水,有三没四,七零八落,犯人们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