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2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象;可以把日常的平庸过滤掉;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地带;那里辉映着一种带着生命信息的光亮;庸常的精神因此被擦亮;成为一个异质的存在。
生活平淡;但偶尔也会有奇迹。在一次聚会中;杨小翼碰到了夏津博。
夏津博那天迟到了;他进来时大家讨论正酣。夏津博显然同北原他们很熟;这从他同他们招呼的劲儿就可看出来。后来杨小翼才知道;《未来》上面也有夏津博的诗歌;是用了他的笔名——小津。
杨小翼一直看着夏津博;但他没留意到她。她情不自禁叫了他一声。夏津博愣住了;不过;他马上认出了她。他说:
“杨小翼;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小翼指指卢秀真;说;是跟她来的。卢秀真说;原来你们认识啊。杨小翼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他们说话时;北原停止了发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厌恶有人打断这样的讨论。杨小翼对卢秀真吐了吐舌头。卢秀真说;他就那个德性。杨小翼笑了笑;对夏津博说;一会儿聊。夏津博点点头;然后投入到问题的讨论中。
那天的聚会结束后;杨小翼是和夏津博一起走的。
北京的天空还像从前那样高远。夏天已经悄悄来临了;街头的国槐高大得像是触到了蓝天;它细小的枝叶把天空剪成了碎片。那天杨小翼心情出奇的好;这样的聚会激发了她的热情;好像青春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身上。看得出夏津博也很兴奋。
杨小翼对夏津博说:“我去过你家;你们已不住在那儿了。那儿的住户说;你们全家去河南信阳了。没想到你还在北京。”
夏津博的脸一下子沉下来;粗糙的脸变得十分严峻。他说:
“我对不起我父母;我批斗过他们;我那时候恨他们;其实他们挺可怜的。”
“他们都好吗?”
“我没去看望过他们;据说还不错;当地人待他们还好。不要看我父母有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他们挺会生活的;会苦中作乐。”
从夏津博的话中。杨小翼了解了很多夏伯伯和王莓阿姨的过去。一九六六年;外交部的红卫兵曾抄过夏家。那时候;夏家的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对夏中杰和王莓的身世当然极尽丑化;剔除其中的意识形态批评言词;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基本事实的。夏津博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母亲王莓出生于上海的一个资本家家庭;她的家族拥有一家丝绸厂;一家与瑞士人合资的钟表厂;家世相当显赫。当年夏中杰是个上海滩的穷学生;热衷于文艺;崇拜莎士比亚。王莓是在一次文明戏的演出中认识并爱上夏
35
中杰的。天性浪漫而叛逆的王莓打算嫁给夏中杰;但她的家族反对她下嫁给一个穷光蛋。王莓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结果被逐出家门。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身无分文;过着艰困潦倒的生活;而王莓恰恰在这个时候生下了夏津博;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延安成了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圣地。当时夏中杰接触了一批左翼知识分子;看了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书籍;他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他们决定奔赴延安。
夏津博告诉杨小翼;他一直以为他的父母是主动抛弃他的;到那时他才了解到把他送给一个老乡完全是组织的安排。西安的八路军办事处只允许夏中杰和王莓进入延安;并且办好了通行证;而小孩。只能就地留下。
“我问过我父母当时把我留下的心情。那时候;还是文斗阶段;我父母好像也没有觉得真会有什么事儿;以为这一次也像以往的党内斗争一样;批斗起来很残酷;但过后还是可以工作。”
“他们怎么说?”
“他们对我的问题有些吃惊。实际上;他们从来也没有觉得当年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我记得我母亲对我说;他们肯定很难过;但是同国家、民族的命运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夏中杰和王莓到达延安后被安排在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校长是林彪。延安的生活条件差;是供给制;仅能填饱肚子而已。那是一段火热的日子;夏中杰和王莓同所有人一样;每天一早就军事拉练;锻炼自己的意志和灵魂。王莓不再是一个娇小姐;她的气质完全改变;虽然伙食差;但王莓一口气能吃十个馒头;人也变得结实了;像个劳动人民;并且一沾床便能呼呼大睡。
王莓阿姨对夏津博说;她当时很少想到夏津博;念头当然是有的;但实在太困了;刚出现便坠入黑暗之中。但她是放心的;因为相信有组织照顾着儿子。
他们真正开始想念夏津博是在解放后。战争结束了;革命也成功了;他们在喜悦之余;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适应;这时他们才想念起儿子。这种想念非常强烈;就像是身上突然缺了一个器官;你必须补回来;于是他们托人到处打听夏津博的下落。他们这才找到夏津博。
夏津博说;那次对话后他原谅了父母;因为他发现父母非常坦率;这坦率中有他们的价值观。有他们引以为骄傲的东西;那就是他们把这一切归结为自我牺牲;国家和民族这样的概念永远高于个人;所以;他们对他从来没有内疚过。这是他那次谈话中得到的令他震惊的真相;夏津博本来以为;他对他们的挖苦和冷漠;他们或多或少会感到隐隐作痛;他发现他错了;他们坚如磐石。夏津博为此对自己的小家子气感到害羞;他觉得他的父母确实是革命者;他们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后来;夏津博不再批斗父母了。他还发动首都机械厂的造反派保护父母。当时;造反派把他的父母囚禁在外交部的办公室;对他们进行无情的批斗。夏津博当时是首都机械厂造反派的头领之一;他带人冲进去;把父亲抢救了出来。后来;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总理;才由总理出面;把他们送到了河南信阳。
“现在他们境况还好。他们种了些玉米和蔬菜;干一些轻便的体力活;当地人对他们还算照顾。”夏津博说。
杨小翼突然想起林瑞瑞。她问;你们有小孩了吗?夏津博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说;我还没结婚呢。她吃惊地看了看他;问;怎么会?你和林瑞瑞分了吗?夏津博说;我父母倒台后;她就跟别人走了。她现在是红人。杨小翼没再问下去;没有必要寻根问底。她想起夏津博曾给她看过他画的一幅油画;画中林瑞瑞的容貌像一个古代仕女。现在这个仕女像一阵风一样吹走了。杨小翼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天和夏津博分手后;杨小翼去了刘世军那里。她告诉刘世军;她见到了夏津博。奇怪的是;刘世军不知道夏津博是谁。“景兰阿姨没同你讲过夏家的事吗?”刘世军摇摇头。
每次见到夏津博;杨小翼很想打听一下尹南方的情况。她猜想夏津博可能知道尹南方在哪儿;但她却不敢开口;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后来;还是夏津博主动提起的。
“我昨天见到尹南方了。”
夏津博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她却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的心脏有一种既冰凉又热辣的感觉;好像心脏被冲击成了两半。当时;他们正在聚会;大家在议论美国“水门事件”丑闻。杨小翼感到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像是失聪了;听不到他们的议论声。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刚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夏津博确实在说尹南方。她的身心慢慢复苏过来。
“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医院。我昨天去看他了。”
“他怎么啦?”
“你不知道?”
杨小翼茫然地摇摇头;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我找不到他。”
夏津博瞥了她一眼。说:“我以为你们早已见面了。”
“他还好吗?”她问。
夏津博说:“他不太好;住院有一阵子了。他乱来;受伤后;他什么都来;还经常喝醉。”
“他得了什么病?”
“挺麻烦的;他瘫痪后;肾脏不太好。因为醉酒;常忘记吃药;这次说是糖尿病并发症;差点丢了性命。”
杨小翼听了后;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她强忍着自己的眼泪;眼泪是多么廉价;眼泪冲洗不了她的罪过。
大概是看到她阴郁的表情;夏津博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没事。她想了想;问道;他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看他。夏津博说。在203医院。他问她需不需要他陪。她说;不用。
她不知道见到尹南方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会很尴尬。但这是十分私密的相见;她不想夏津博窥见其中的任何秘密。
杨小翼对刘世军说;她找到尹南方了;她将去看他。
刘世军知道尹南方对杨小翼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忧郁地看着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能为力。他问;要不要先同尹南方说一声;好让他有心理准备。杨小翼怕尹南方不想见她;说;不用。
那天晚上;刘世军特别老实;一动不动躺在她的身边。她辗转反侧。脑子里浮现尹南方扭曲的脸;这张脸穿过浓密的黑夜来到她面前;像一个索魂的鬼怪。刘世军安慰她:“别多想了;发生的事再也改变不了。”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镇定有力;像是远古的一个箴言。
第二天;杨小翼跳上公交车;去203医院。
尹南方的病房在特护区。那是用来治疗高级干部的病区。好在她有着部队的身份证件;进入病区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她已从夏津博那儿知道了尹南方在405号病房。她也没问值班护士;径直往里走。整个病区十分安静;她的脚步很轻;但在她听来响亮得像是会把这幢建筑震毁。她觉得这走道特别长;她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之中。
当她进入尹南方的病房;就镇静了下来。总是这样;当事情真的来临时;她一般不会慌张。尹南方睡着了;病床边放着一把轮椅。看到轮椅;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站在一边;凝望着熟睡中的尹南方。他的脸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看到的是一张扭曲了的易怒的脸。这会儿;他熟睡中的脸一直在变化;有时候非常的焦躁;有时候很自负;或许他正在一个梦境之中。某个时候;他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露出某种多疑的寒光;她以为他醒了;但他又闭
36
上眼;呼吸深沉。
有一个年轻的护士来到病房;同杨小翼轻轻闲聊了几句。她问;你们是不是亲戚?杨小翼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护士说;你们长得有点像。
也许是说话声吵着尹南方了;尹南方醒了过来。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骂起了粗话:
“你们丫的吵什么吵?把老子吵醒了。”
杨小翼紧张地向他望去;她和他目光相对。有那么片刻;他神色犹疑;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他的眼光是漠然的。她甚至猜不出他是否认出了她。
“有人来看你;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护士小心翼翼地说。
尹南方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小翼一眼;没招呼她;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残忍的讥讽的表情。一会儿;他回头对护士说:
“老子要小便了。”
护士小心地点头。她摇动床那头的摇把;床慢慢放低了;然后;她把轮椅推到床边;又熟练地抱住尹南方的身子;把尹南方移到轮椅上。尹南方一脸淫狎的笑容;他的手极不安分地拍了拍护士的屁股;口中还吹着口哨。当护士终于把他放下时;护士服前襟也敞开了;那也是尹南方的杰作。护士的脸通红;但依旧很平静。杨小翼拍了拍护士的背。试图安慰她。护士十分反感;猛然摆脱杨小翼的手。尹南方瞥了杨小翼一眼;脸上露出嘲弄。
护士端来尿罐;放到尹南方的下面。他举起手;要护士替他脱裤子。护士显然也习惯了尹南方这样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