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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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思岷去重庆火车站接母亲去了。母亲信里言明不用接她的;但伍思岷一定要去重庆接。
杨小翼曾对伍思岷深深失望;但她不是个爱记仇的人;伍思岷认了儿子;并且相当宠爱儿子;她便原谅了他。她看得出来;他对儿子的好里面有某种愧疚感包含其中。这使杨小翼对伍思岷还保留着希望。婚姻生活就是这样;琐碎无比;原来那种爱啊恨啊的想法在坚硬的日常生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后;一下子多出许多事来;既要照顾公婆;还要照顾孩子;她也没有再多想那些伤心事。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们是连在一起的;是命运的共同体;他的事就是她的事;他有一丝丝不高兴;她还是会揪心的。
母亲到广安那天;伍家做了精心的准备。伍伯伯和伍伯母还是挺尊重母亲的;他们让出自己的房间给母亲住;而他们住原来伍伯母养病的楼梯间。
伍伯伯忙碌完后;在杨小翼身边蹲下来;和她拉家常。伍伯伯说;你妈是个好人;她送我的帆布手套还留着呢!那手套可真结实;都六七年了。一点没坏。杨小翼想起给伍伯伯送帆布手套时撞到伍思岷洗冷水澡的情景;觉得人生真是奇妙;她现在成了伍思岷的妻子;并且有了一个儿子。伍伯伯从杨小翼怀里接过天安;对天安说;你外婆来看你了。你外婆是大家闺秀;天安以后要像外婆一样有风度。杨小翼听了;笑出声来。
母亲那天是傍晚时分到的。伍思岷手中提着母亲的两箱行李;一脸喜庆地进了屋。跟在伍思岷身后的母亲;脸上也是笑眯眯的。伍伯伯赶忙迎了出去;一边叫亲家母;一边和母亲握手。伍伯母虽然平时对母亲不以为然;但见到母亲明显有些畏缩的样子;好像她是母亲的部下。母亲比几年前苍老了些;脸上有了明显的皱纹。杨小翼抱着孩子;远远地看着母亲。不知怎么的眼眶就红了。母亲也见到她;过来一把抱住天安。天安也不认生;对着母亲无心无肝地笑。母亲仔细看了看天安;说;这孩子像思岷。伍思岷高兴地在一旁点头。不知怎么的;杨小翼听了这话哭了。母亲愣了一下;骂了她;你哭什么;一路上思岷都在讲你好话;你知足吧;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我看伍家把你宠坏了。杨小翼赶紧擦去眼泪;说;妈;我是看到你高兴。母亲白了她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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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好哭的。又说;快帮下思岷的忙;把行李拿进屋去;一路上思岷受累了。伍思岷赶忙说;不累不累。
伍思岷把行李搬进屋;母亲也跟着进了屋。母亲抱着天安;满心喜欢。伍伯母大约是嫉妒了;她说;外婆坐了很长时间火车;累坏了;天安;奶奶抱。母亲是个明白人;就把天安交给伍伯母。母亲说;这小家伙;就同奶奶亲。伍伯母脸上顿时阳光灿烂。
母亲从永城带来了很多海产品:有干海鳗;咸带鱼;黄泥螺等。还带来一些永城出产的布料和红糖。那年月;红糖是哺乳期女人必备的营养品;也是紧俏商品。最后;母亲拿出一条“大前门”香烟给伍伯伯;母亲说:
“是老刘送你的。老刘总是惦记你;他一定要我转达他的问候。”
伍伯伯听了这句话;眼眶就泛红了;泪珠跟着涌了出来。他擦了一把泪;说:
“感谢刘书记。你告诉刘书记;我现在一切很好;让他放心。哪天有空;我去永城看望他。”
这时;伍伯母轻声蹦出一句话:“一切都好?哼;好个屁。”
伍伯伯狠狠瞪了她一眼。
晚上;杨小翼和伍思岷睡下后;闲聊起来。伍思岷说:
“你妈妈这几年老多了。我刚见到她时;她真是干净、漂亮;那些女干部在她面前简直像土八路。”
杨小翼说:“岁月不饶人;我妈今年都四十五岁了。”
“不过;同我妈比;你妈还是显年轻的;我妈都像老太太了。”
“你路上同我妈讲什么了?”杨小翼好奇地问。
“没讲什么啊?都是她在说;她讲你小时候的事情。”
“她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小时候不喜欢说话;心眼儿多。”
“还有呢?”
“还有就是担心你;要我多帮帮你。”
杨小翼笑了;“她以为我还是小孩。我们谁帮谁啊?”
伍思岷说:“我答应她了。”
“答应什么?”
“帮你啊!”
杨小翼说:“你?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我发现我像母亲一样;是劳碌命;什么事都要操心的。”
母亲想去华光机械厂看望陈主任;感谢她多年来对杨小翼的照顾。杨小翼想起曾对陈主任说过过头的话;担心陈主任不会接待母亲;但又想;那次不愉快后;陈主任好像也没对她有成见;见了面依旧对她很热情;也关心她的生活;她在医院里生孩子时还代表组织来看过她。陈主任应该是大度的。
母亲给陈主任也带了礼物来;是一对银饰手镯。这手镯以前母亲是自己戴的;但解放后;她没再戴过。杨小翼说;这么贵重的东西陈主任是不会收的。母亲问她;那送什么好呢?杨小翼说;送吃的吧;陈主任喜欢吃。母亲想想也对;就去市场上买了一只甲鱼;去拜访陈主任了。
本来;杨小翼要陪母亲去的;但母亲刻意要一个人去。杨小翼不知道母亲和陈主任说了些什么话。
后来;杨小翼碰到陈主任;陈主任情不自禁地夸起母亲。陈主任说:
“你妈妈像宋庆龄;像一个国母;贵气、端庄。”
这话从陈主任这样一个党的政工干部口中说出来;杨小翼感到新奇。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父母都是医生是吗?”
“是的;都是。”
“哦;你母亲不像个医生。”
“我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啊。”
关于自己的家世;杨小翼还是心虚的。她不想让人知道母亲的出身。
陈主任开玩笑道:“我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像一个农民。”
“哪里;我妈哪里比得了陈主任;陈主任是党的干部呢。”杨小翼说。
“你在骂我吧?”陈主任看了杨小翼一眼;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妈是个慈母。”
听到“慈母”这个词;杨小翼想笑。在她的感觉里;要说母亲漂亮或有风度;那还算准确;可杨小翼从来没感到母亲是一个“慈母”。母亲更像是一个过分“自我”的女人。
一星期后。母亲回永城了。母亲走的那天;把那对银饰手镯送给了杨小翼。
也许是因为有了儿子;杨小翼总会注意各种各样的小孩。在街头看到蹒跚学步的孩子;她会情不自禁地抱一下;路过红花幼儿园;见到操场上像棉花朵一样笨拙走路的孩子们;她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个仔细。她总是想象天安像他们这么大的样子:天安会说话了;天安叫她妈妈;然后天安给她表演跑步;天安跑得比谁都快……可实际上天安还只有两个月;她为自己这么“着急”而感到好笑。
伍思岷比婚前似乎勤快了不少。那年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伍思岷开始整修伍家院子。
伍家院子是石板铺就的;天一下雨;石板就要松动;踏上去会挤出泥浆来。伍思岷怕天安以后学会走路了;泥浆挤出来会落到他的眼睛里;决定修整一下。
一个星期天;伍思岷从山上拉了一些石子。他把石板撬开;垫上石子;又用木夯夯实了;然后再铺上石板。他还修整了院子里的沟渠;好让雨水更顺畅地流入河流。放在屋檐下的那几只大水缸;里面聚满了孑孓;他怕滋生蚊子;叮咬天安稚嫩的肌肤;也对它们进行了彻底的清洗。
伍思岷在忙碌的时候;杨小翼抱着天安在一边看。这个时候;杨小翼内心是满足的。她对天安说;天安;你爸爸是不是很能干啊?你长大了要比你爸爸更能干好不好?
那天晚上;伍思岷把天安哄熟睡了;钻进了被窝。
伍思岷似乎没有睡觉的意思;他和杨小翼讨论起天安的未来。
“你说我儿子长大干什么?”
杨小翼笑出声来;她想;伍思岷和她犯的毛病是一样的;不过;她嘴上说:
“儿子才多大?还在吃奶呢。”
“我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最出色的人。”
“当国家主席吗?”杨小翼开玩笑。
“也有可能啊。”
“我只要他健康成长;将来开开心心就好。”
“听说国家在造原子弹。我儿子将来应该去造原子弹;造出原子弹;这世上没有一个国家再敢欺负中国了。”伍思岷看上去既憧憬又严肃。
杨小翼从来没有想过天安和原子弹有什么关系。原子弹无论如何是可怕之物。不过;杨小翼觉得这个时候伍思岷还是挺可爱的。
这天晚上;杨小翼做了个噩梦。梦里;她带着天安去永城。他们坐在火车上。车窗外突然出现无数的气球;天安伸出手去抓气球的绳子。结果;气球带着天安飘向了空中;急得杨小翼从火车的窗口跳下来;但天安不见了踪影。杨小翼被噩梦惊醒……天安安详地睡在小床上;身边的伍思岷发出轻微的鼾声。杨小翼想;还好;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梦。她松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一九六五年夏天;杨小翼北大的同学吕维宁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分配到华光机械厂;不再保留军籍。吕维宁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在北京被揍后留在他左眼角的疤痕依旧隐约可见。
最初;吕维宁在厂区车间做工人。厂里的人都看不起他;吕维宁因此显得形单影只。吕维宁虽然也曾对杨小翼图谋不轨;但杨小翼念其旧识;对他很客气。杨小翼觉得吕维宁到这一步也够可怜的。想起自己刚到厂时的尴尬处境——那时候全靠陈主任帮忙才渡过难关的;杨小翼就想着有可能的话帮帮吕维宁。
杨小翼因为在办公室工作;经常和厂部领导在一块;工人们对她是有所顾忌的。杨小翼就公开了和吕维宁的同学关系;还在公众场合替吕维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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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吕维宁在大学里很能干;为人也很热情;是个人才。
吕维宁有一天对杨小翼说;没想到杨小翼不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帮他;这样的恩情他一定会报答的。杨小翼觉得说“恩情”太夸张了;她也不需要什么报答;不过;吕维宁这样的甜腻腻的话究竟还是受用的。杨小翼说;我们是同学;客气什么。
这样;吕维宁有空的时候;经常来她的办公室坐一会儿。相处时间长了;就会谈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有一天;吕维宁和她聊到天安。杨小翼正在哺乳期;那段日子;她满脑子都是儿子。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吕维宁问。
“天安。”
“好名字。”吕维宁恭维道;“会说话了吗?”
“拜托;天安一岁都不到;怎么会说话。”
“也是;男孩子说话晚;我五岁才会说话。”吕维宁自嘲道。
“真的啊?你现在倒是比谁都能说会道。”杨小翼来了兴致。
“就是嘛。”
“但天安他爸不喜欢说话;我都担心儿子将来成为一个闷炮。”
“不会的。以后让他向我来学口才;保证他成为演讲天才。”
杨小翼想起大学时吕维宁演说的模样;吕维宁满口都是马列语录;记忆力确实超人;但要是未来天安成为这等模样;杨小翼可不愿意。
“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北大?出了什么事吗?”有一天;吕维宁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杨小翼想了想;撒了个谎;“我当时不想读书;觉得读书没意思;想早点工作。”
吕维宁很吃惊;说:“是吗?你走后大家都说你出事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和两个男人谈恋爱;搞三角;结果其中的一个跳楼自杀了;自杀者听说是高干子弟;那高干把你赶出了北京城。”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