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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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的意思;是请你把过去的账清一清。”
“咋个清一清?”
“拿现钱清。”
“谁来清谁清;俺不管!”
“话不能这么说;砖茶可是你喝的;你让谁来清账?”
“要账的事;你找靳二保说去。”
“这话俺早说了;”青头一字一句地说;“靳社长吞吞吐吐也没给俺个明白话。”
“俺日你祖宗!——青头!”许福祥破口大骂起来;“你给俺说句痛快话;放个痛快屁;砖茶你是给不给俺拿?”
“俺不能给……”
“好;青头算你有能耐;你给俺等着。”
于是官司打到社里去。社长靳二保是个火爆脾气;一听就来了火;“啪”地拍了桌子说:“岂有此理?许福祥革命一回;到如今难道说连块砖茶也喝不起?!”
靳二保带着许福祥气势汹汹来找青头;质问青头为什么不给许福祥拿砖茶。
青头哭丧着脸解释说:“靳社长;你是许家夭农业合作社的社长;管得了许家夭百十口男女老少;管得了方圆几十里的七沟八岭二十四个山头;可是你管不了俺这个小小的代销点。俺这个代销点是归商业系统供销社领导;俺的工资是由供销社发的;货物俺在供销社领;账到供销社去结。俺青头不能由你靳社长调遣……”
靳二保眼睛一翻一翻;气得泛不上话来了。
青头又说:“上级交给俺一块砖茶;俺就得收回一块砖茶的钱;没货有钱在;没钱有货在;俺就认这一个死理。”
吵吵嚷嚷招来不少人;正是冬闲腊月天;大人娃娃都来看热闹。一位老者气不过颤颤巍巍走向前;拿指头指着青头的脑袋教训道:“青头啊青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这是当年杀牛救革命的许福祥!他是大爷!多少大官人见了许福祥都得给他面子;咋就到你这就行不通了?”
另一个说:“你一个小小的代销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就连王司令都管许福祥叫大爷呢!”
大人娃娃跟着嚷成一片;吵来吵去都觉得许福祥冤。
“这个青头太不晓得事理。”
“也不懂得幸福生活哪里来?”
……
众怒难犯;青头一见阵势不好;许家夭老老少少百十来口子人没有一个替他说话的;于是也就怀疑起自己的道理是否牢靠。青头不敢恋战;将脑袋缩回去;关上窗户;任外边吵翻天只是不再应战。
“许福祥;甭理他;”有人出主意;“到省城去;找王司令;告下他!告他个对革命不恭。”
众人都说是。
革命老人自有革命老人的风度;许福祥斜着眼睛瞄住代销点的小窗户看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鼻子里哼一声跺下脚扭身下山去了。
三天之后;许福祥回来了。没等许福祥进村;早有等候在山坡上的人飞跑回来报信;一路跑一路喊:“许福祥回来了!许福祥回来了!”
比社里上工的钟声还灵;全村上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平时不大出门的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都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在村人们交织成一片的目光中;许福祥披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从山坡下走上来了。军大衣的衣襟一扇一扇地越走越近;人群停止了嘁喳;都闭了嘴巴看。许福祥所到之处人们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许福祥脸上没有表情;走得不快亦不慢;一步一步来到代销点的小窗户口前。
“许福……大爷回来啦?”
青头急忙打开窗户向许福祥问候。
许福祥并不搭话;把一只胳膊肘子支在代销点的窗台上;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怀里。
青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许福祥伸进怀里的手又慢慢拿出来。那手里是一张张崭新的票子;面额大得让青头倒吸一口凉气——拾元!这是他这个可怜的代销点几个月也未见得能收回来的大票子。
许福祥把那拾元大票“啪”地一个响拍在青头的窗口上;说:“这是王司令给的钱——买砖茶!”
围观的人众得意的鄙视的嘲讽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射向青头。青头慌慌地捧了砖茶给许福祥。太阳一照;青头鼻子尖上的汗珠直闪光。
许福祥仍不言语;将砖茶往腋下一掖;扭身离去。直到许福祥走远了;青头才怯怯地把那拾元大票收起了。
也不知道是青头收了王司令的钱胆怯;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之以后许福祥“买”砖茶就再也不用付钱。砖茶一直喝到死也没断。
6
许福祥是革命老人;农业社不好给他安排活路;就让他坐着。吃饱饭没事干;许福祥觉得在屋子里一个人烦闷;就踱到屋外散心看热闹。
大山里的许家夭村;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盖在半山坡上的。许福祥的屋子也是如此;出门便是坡;抬眼便是山。春日和秋日的上午;吃过早饭之后;许福祥走出屋来拣一处高梢之地盘腿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看乡亲们在田间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春来耕地播种;夏至锄草施肥;秋天收割打场;这山村的风景一应全都在他眼里。
许福祥那茶缸不同寻常;首先是出奇的大;缸口有一拃半;高也有一拃半;装满了二斤水也打不住。那茶缸不但大而且还破;茶缸沿儿茶缸底儿茶缸把儿到处都掉了磁儿。这茶缸虽然破旧意义却不同寻常;它可是王司令送给他的纪念物。许福祥与司令不但是革命群众与八路军的鱼水关系;而且两人还有着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当年王司令在三闺女家养伤最早只有许福祥知道;后来王司令与三闺女相亲相爱做成鸳鸯也是许福祥最先知道。再后来三闺女为王司令生下了石蛋;苍龙山游击大队要给王司令开除党籍撤销支队长职务的处分;是许福祥抱着小石蛋领着三闺女赶到游击队的驻地为王司令说了情;才使王司令免予处分。
那一次临离开游击队驻地的时候;王司令将许福祥和三闺女母子送出了有十几里地;告别时王司令抱着许福祥的脖子说:“许福祥;三闺女和石蛋俺就托靠给你了;今后你就是俺的亲哥;俺王玉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三闺女说:“俺想让石蛋认许福祥干爹。”
王司令说:“好主意。”
以后在许家夭许福祥真的对三闺女母子处处关照;逢人便讲:王司令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刘皇叔刘备;他就是千里走单骑保护嫂嫂的关云长。谁若敢欺负三闺女和石蛋;许福祥就要和他刀兵相见。
这一天;许福祥坐在阳坡地喝茶;不知咋的;一低头就看见王司令的面孔在茶水里面晃;吹吹没有了;不吹就又出现了。许福祥知道自己是想念王司令了;他决定进城去看望王司令。
7
许福祥头一次进省城去看王司令可不怎么顺利;从黎明一直走到掌灯才进了城。那时候城里的路他又不熟;东打听西打听七绕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省军区司令部;却又被站岗的士兵拦住不准他进大门。那站岗的士兵是个湖南人;他说的话许福祥大多听不懂。
许福祥走了大半夜又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饿眼冒金花双腿发软肚子里咕咕叫;与湖南兵说不通话便直着身子要往里闯。湖南兵不明许福祥的身份;脸变得十分严厉;将挎在肩上的步枪也摘了下来端在手上;厉声喝道:“这里是军区司令部;闲人不得入内;请你走开!”
哨兵的态度惹得山村大爷发起了性子;许福祥跺跺脚;手指点着湖南兵的鼻尖破口大骂起来。
吵着吵着惊动了一个人;那人从大门里边的值班室走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湖南兵收起了枪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说:“报告排长!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硬要闯大门。”
值班的排长走到许福祥跟前;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问:“老乡;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吵闹?这儿是军事机关;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俺找王司令!”许福祥咻咻喘息道。
值班排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答复道:“我们司令部没有一个姓王的司令。”
“什么?没有王司令?你哄骗俺!当初王司令在苍龙山打游击;如今进了城;怎么竟会没有?!”
“苍龙山?……”值班排长思忖着态度缓和了许多;“你等等;老乡;别着急;你把事情说清楚;你要找的王司令他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王玉成!”
“啊哈;这就难怪了。”排长说;“老乡;王玉成我们司令部倒是有一个;可是他不是司令;我们这儿的王玉成是副参谋长;他当年倒是在苍龙山打过游击。也许你找的王司令就是王副参谋长?”
“副参谋长就副参谋长;俺就找他。”许福祥说;“让俺进去!”
“等等老乡;咱军区有规定要见首长得事先打电话约定。你叫什么名字?”
“日他祖宗……俺叫许福祥。你就告诉他王玉成;说苍龙山的许福祥来寻他。”
“什么?你就是许福祥?苍龙山上的山村大爷?当年杀牛救革命的许福祥就是你?”
“不是俺是谁?”许福祥怒气冲冲地翻起了白眼;看着排长质问说;“难道是你?”
排长笑了;连连道歉说:“哎呀呀;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许福祥啊;我的山村大爷!你怎么不早报出自己的大名呢?不然早就放你进去了。”
排长捡起许福祥的皮袄要拉他进屋。许福祥并不买账;一把夺过皮袄重新丢在地上;一扭身子扯开了排长的手;就势坐在皮袄上:“俺不走;俺就坐在这儿等他。”说完掏出烟袋摁上一锅烟丝;点着了不慌不忙地抽起来。
排长只得先去打电话;又遇上总机占线怎么也挂不通;急得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汗。后来好不容易挂通了;那边又说王副参谋长在开会;请一个小时以后再来电话。
这边许福祥抽了一袋烟歇过劲儿来;又接着叫骂。也不听排长的解释;只顾自己指天画地地骂。排长和值岗的湖南兵束手无策。进出的车辆见一个脏兮兮的老乡坐在军区司令部的门口叫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停下来听听不像坏人;都小心翼翼绕过他走开了。
足足叫骂了一个时辰;看一辆吉普车从大院里面开出来;在许福祥面前停住;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许福祥定睛一看;正是他要找的王玉成。王玉成慌忙上前将许福祥拉起来;说:“哎呀呀;许福祥;你这洋相可算是出到家了……坐在省军区司令部门口叫骂……成何体统嘛?”
8
头一次进省城看王司令;许福祥出尽了洋相也享尽了风光。王司令把他安排在招待所的高级房间住下;肃静的房间;洁白的被褥;一日三餐顿顿有肉;有王司令陪着他喝酒。王司令夺了他的旱烟袋;请他抽带金纸的香烟;油腻腻脏兮兮的内衣和棉裤上生着许多虱子;全部都被王司令拿去不知扔到哪儿了;换上了崭新的军用棉衣棉裤。许福祥焕然一新;站在镜子前面简直不敢认自己了;除了没戴领章帽徽;俨然是一个军人。
正赶上第二天是元旦;许福祥就披着那件军大衣由王司令带着去参加军区的元旦座谈会。这一下许福祥可算是见了大世面。参加元旦座谈会的那可都是军区里有头有脸的首长;也有少数从地方上请来的干部。满桌子的瓜果点心和糖块儿随便他抓着吃;年轻漂亮的女兵绕着桌子走来走去;恭恭敬敬地为首长一一敬茶;也给许福祥敬茶。这场面让他心里一阵阵地吃惊一阵阵地激动。
座谈会进行至半;王司令拉着许福祥的手让他站起来;介绍给大家说:“这位就是我在苍龙山打游击的时候救过我们部队的许福祥同志……”
掌声雷动。会场各处发出一阵唏嘘感叹。
“哈哈;原来许福祥是这样的……”
“老英雄;看着就不简单;身高树大;相貌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