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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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爷见六爷不言语了,就说:“六爷还是信不过我吧?那我带六爷去见一个人。听听此人议论,六爷就不会疑心我了。”
“去见谁?”
“京号戴掌柜。”
“戴掌柜有高见?”
“他驻京多少年了,对京师朝野了如指掌,我们去听他说说,看大局还有救没救。以前,见戴老帮不易,现在避乱在家,正好可以从容一聚。”
六爷当然听说过戴老帮,知道是能干的掌柜,但从未见过。以前,他也不想见这些掌柜,能干的掌柜,也无非会做生意吧。现在,遇了这样的局面,见见这位京号老帮,也许真能知道京城何以会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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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膺家在城东南的杨邑镇,离康庄也不过一二十里路。何老爷当年在京号做副帮的时候,戴
膺就是老帮了,所以何老爷对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爷去拜访戴老帮时,也就没有劳动别人,套了车,便直奔杨邑了。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扑面来。年轻的六爷,对旱象似乎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他只是觉得秋阳依然炎热,田园之间也似当今时局,弥漫了疑虑和不爽。何老爷算落魄已久,所以对田间旱象还是深感刺眼惊心。
他指点着满目的旱象,不断说:“今年流年不利,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真是应了闰八月的凶兆。”
六爷就说:“今年还有一个不一般。”
何老爷问:“除了大旱、大乱、闰八月,今年还有什么不一般?”
六爷说:“我不便说。”
何老爷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么不敢说!”
六爷还是说:“不便说。”
何老爷眼一瞪,说:“怕什么,说吧!”
六爷才说:“何老爷怎样就忘了?今年为何加恩科?”
何老爷一听,连连叫道:“是了,是了,这样一件事,我怎么就忘了?今年是当今皇上的三旬寿辰!”
“皇上三十寿辰,竟遇了大旱、大乱、闰八月,这么不吉利?我说呢,好不容易加了一个恩科,却招惹来这么大的祸害。”
“叫我看,这不是皇上招惹来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种报应!”
“报应什么?”
“报应那些欺负皇上的人呀!”
“何老爷是说洋人?”
“什么洋人!上天报应的,是几十年骑在皇上头上不肯下来的那个女人。”
六爷吃了一惊:“何老爷是说西太后?”
见六爷这样吃惊,何老爷笑了:“咱们是在野地里说闲话,放肆些怕什么!”
六爷就说:“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来的正经举人老爷!”
“我早就不想顶这个举人了。大清给这个女人祸害到今天这步天地,六爷你还考她那个举人进士做甚?她考你们,出的题目都是如何忠君报国,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里欺君误国!戊戌年,皇上要变法图强,她大不高兴,居然将皇上软禁了。读遍圣贤书,也没教你这样欺负君王吧?她能耐大,连皇上都敢欺负,怎么惹不起洋人?弃都逃难,她算是把国朝的体面都丢尽了!历朝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
“何老爷,你小声点吧。”
“我正盼他们定我一个忤逆之罪,摘了我这举人帽子呢。”
“定你一个忤逆罪,只怕连首级也一道摘去了。”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们可顾不上摘。六爷,今日局面,我们西帮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真照了儒家圣贤大义立身处世的,本也没有几人。官场士林中人,谁不是拿圣贤大义去谋一己私利?既图谋利,何不来商场打自家的天下?”
何老爷越说越上劲,六爷只好不去惹他。虽说在野地里,毕竟也说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当今局面,也真有亡国迹象。国之将亡,你弃儒入商,就可有作为了?天下不兴,谁又能功德圆满?
何老爷此番带他去见戴掌柜,难道还是劝他弃儒入商?
戴宅自然不能与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贵气派还是叫六爷大吃一惊。尤其戴宅于阔绰中,似乎飘散着一种灵秀之气,这更令六爷意外。
毕竟是驻京多年的掌柜。
他们到达时,戴老帮正在后园伺弄菊花。一说是东家六爷来了,何老爷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将他们让进来,一面派人去请戴掌柜。
说话间,戴老帮已经快步跑出来。他依然还有些消瘦,特别是回晋一路给晒黑的脸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帮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他一出来,就殷勤异常地说:“不知道二位稀客要来,你们看,我连泥手都没来得及洗,实在是不恭了。”
六爷忙施礼说:“我们不速而至,想戴掌柜不会介意。”
戴老帮忙说:“我早想见见六爷了,今日幸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也是沾了何老爷的光吧?”
何老爷说:“我们是来沾戴掌柜的光!”
戴掌柜就说:“我刚从京城逃难回来,晦气尚未散尽,有什么光可沾?”
何老爷说:“六爷正是想听你说说京都沦陷的故事。”
戴掌柜说:“头一回招待六爷,就说这样晦气的话,哪成!走,先去后头园子里,看看我的几盆菊花。”
何老爷有些不想去,但戴膺并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爷往园子里走。
戴家的园子不算太大,可铺陈别致,气韵灵动。尤其园中那个水池,很随意地缩成一个葫芦形;在中间细腰处架了一道小桥,桥为木桥,也甚为随意,一点没有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
池边一座假山,也很简约,真像移来一截浑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边的一处六角凉亭,是极其精美的,为全园点睛处。虽为大旱年景,园中却没有太重的颓象,花木扶疏,绿荫依依。
六爷不禁感叹道:“戴掌柜的园子,这么品位不俗!是请江南名匠营造的吧?”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们哪像东家,能请得起江南名匠?不过是自家一处废园,随便点缀了点缀,遮去荒凉就是了。”
何老爷说:“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园也见得多了。自家的园子,还能堆砌得太俗了?”
戴膺说:“何老爷,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园。那些园子极尽奢华,想仿也仿不起的。我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简洁随意。园子本也是消闲的地界,太奢华了,反被奢华围困其间,哪还消闲得了?再说,在乡间堆一处华丽的园子,家里什么也别做了,就日夜防贼吧!”
六爷说:“我看戴掌柜的园子,没有一点商家气,也无一点官宦气,所以才喜欢。”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爷真会说话,不说寒酸,倒说没有官气、商气。我领情了!六爷,何老爷,你们看我这几盆菊花有无官气商气?”
六爷看时,哪是几盆,是洋洋一片!其间,有少数已破蕾怒放,只是黄、红、紫一类艳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为主调。
戴膺指点着说:“花竹中,我只喜欢菊花。但长年驻京理商,实在也无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来歇假时,略过过瘾罢。今年后半年,本也轮我回来歇假,他们就预先从贯家堡订了些菊花。我不在,家里也无人喜爱此道的。”
六爷就问:“戴掌柜只喜爱白菊?”
戴膺说:“六爷倒看出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是特别嗜好,只是看着白菊心静些吧。驻京在外,终年陷于官场商界的纷乱嘈杂中,回来只想心静一些。六爷是读书人,何老爷是儒师,我真没有你们那么高雅的兴致。”
何老爷说:“静之兄不要提我,我现在哪有余力伺候菊花?”
六爷见何老爷又来了,赶紧拦住说:“戴掌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态各异,有许多种吧?”
戴膺说:“也没有多少种。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会串种,致使色不纯净。这是白
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邓州白,还有白叠罗、白鹤翎、白粉团、白剪绒、白腊瓣、四面镜、玉连环、银荔枝,都还没有开呢。这几株你们猜叫什么?叫白褒姒。”
何老爷打断说:“外间有塌天之祸,静之兄倒悠闲如此!”
戴膺笑了笑,说:“时局至此,朝廷也无奈,都弃京逃难去了,我一介草民,着急又有什么用?我看二位对菊花也不大喜爱,那就回客厅喝茶吧。”
六爷忙说:“我还没有看够戴掌柜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阳这样明丽,就在园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吗?”
戴膺就说:“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爷既有此雅兴,那就往前头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六爷跟了何老爷来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见了亭柱上挂着的一副破格的对联: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有些眼熟的两句话,是谁说的呢?六爷一时想不起来,就问何老爷。“顾亭林。旁边刻有落款,你不会去看!”何老爷还真眼尖。这副木雕的对联,果然有上下题款。此两句为顾亭林所言,当然用不着验证,经何老爷一点,六爷也记起来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这副对联为户部尚书翁同书写。
六爷在老太爷那里见过翁大人书赠的条幅,不想在京号戴掌柜这里也有翁大人的赐墨!
“何老爷,你看这真是翁尚书的亲笔?”
“怎么不是!翁同做户部尚书年间,戴掌柜一直做京号老帮,讨这几个字还不容易!”
“翁大人赐下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这几个字,是应戴掌柜之请而写的。戴掌柜取顾亭林这两句,也只是看重其中两个字:有。他这亭子,就取名‘有耻亭’。”
“此亭叫‘有耻亭’?”
“为商无耻,哪能成了大事?西帮从商,最讲‘有耻’二字。戴掌柜以‘有耻’名此亭,实在也很平常。六爷觉得意外,是一向太轻商了。”
听何老爷这样一说,倒觉无味了:何老爷把他带到这里来,笃定了是诱劝他弃儒入商。再看园中初现的灵秀气,似乎也要消退。
仆人端来茶,跟着,戴膺也出来了。
戴掌柜还未进亭,何老爷就说:“静之兄,我看你优雅依旧,准是对当今危局别有见识
!”
戴膺进来,邀客坐定,说:“何老爷别取笑我了!要有见识,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爷说:“你老兄毕竟是预见了京师要失,提前弃庄撤离的。”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别提这次弃庄出逃了!六爷,我这次败走麦城,真是既愧对东家,也对不住京号的众伙友。”
六爷说:“大局乱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这乱局是否还能收拾?”
何老爷说:“六爷本已经预备停当,只待赴这八月的乡试,哪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
考期已过了,才传来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诏令。遇此大祸,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还是没有指望。六爷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读到赴考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