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白银谷-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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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帮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间世界。
康家三爷和孙大掌柜、林大掌柜,一样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顾不及理会本地的义和拳了。那时,津号遭抢劫的消息已经传来。但那是京号在信报中转告的,津号的信报却是很久没有收到了。就是京号这封告急的信报,也是写于五月十六;眼下,则六月十六已过!一个多月了,京津两号都没有传来任何新的音讯。
电报不通,信局走信又不畅,一封急信,给你走三四十天,什么都耽误了。三爷就雇了两名镖局的武师,派他们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寿阳,东出山西,但只走到平定,未出东天门,已无法前行:他们屡屡被怀疑为二毛子。返回来,走北路,出了大同,也没有音讯了。
口外、关外加上京津两号,那是康家商务的半壁江山。现在,那半壁江山生死不明,你说,谁还能顾得上福音堂那几个美国洋和尚?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关注着福音堂的事。
义和团刚传到太谷时,杜筠青曾向莱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会。那天还一再说:越快越好。可莱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没有下文了。
她进城洗澡,路过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门户紧闭。有一次,她专门停了车,叫车倌去敲门。刚敲开,没说两句话,唿嗵一声就又关上了。
怕车倌是拳匪呀?
杜筠青就叫女佣杜牧再去敲门,始终就没有敲开。
过了几天,她又把马车停在福音堂门口。这次一开头,就叫杜牧去敲门,她自己紧跟在杜牧身后。敲了半天,门总算敲开了,可一个本地老汉只在拉开的门缝间伸出头来,冰冷地问:
“你们做甚?”
杜牧回话也不客气:“你没长眼?我们家老夫人要见你们莱豪德夫人,还不快大开了门,接老夫人进去!”
那个给洋人当茶房的老汉听了,依然冰冷地说:“莱豪德师母今儿不在!”
说毕,咣一声,又关上了大门。杜牧在外头连声责骂,哪能顶事?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责骂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难改!出来拜客,也是这副德性,你还不
知道你是谁?”只是,杜筠青终究也没见着莱豪德夫人。
义和团如火如荼,真是闹大了。入不成公理会,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义和团。加入义和团,也能气一气老东西吧?当然,这也不过是心里一想,解解气吧。她也认不得义和团,找谁去入?
义和团闹大了,杜筠青进城洗澡也越来越不顺当。遇着拳民围着福音堂叫骂,南大街就走不通,马车绕半天绕不过去。有时候,县衙为了防备拳民作乱,大白天,就关了城门。六月十五,拳民开始围住攻打福音堂,她们就进不了城,一直到七月初五,二十天没能进城洗澡,真把她肮脏死了,也憋闷坏了。
七月初六,传来义和团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听了,吃惊是吃惊,倒也没怎样失态,只是对杜牧说:“攻下福音堂,咱们也能进城洗澡了。”当天,就要套车进城。
杜牧劝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说:“你告老夏,编个瞎话,说马车坏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见了管家老夏,老夏说:“现在四爷主内,请四爷去劝劝吧。”
四爷一听,真跑去了,可哪能劝得下?
四爷只好去向三爷求助。三爷说:“明天,叫包师傅跟着,进城就得了。”
七月初七,包武师真奉四爷之命,护送了老夫人进城洗澡。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车轿里,才慢慢意识到那个莱豪德夫人已经不在人世。这个强壮而美丽的美国女人,虽然有些乏味,可与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个美国女人既不再强壮,也不再美丽:西洋女人真这样不耐老,还是不服太谷水土?还说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结识莱豪德夫人,还是父亲带领着,可现在父亲也不在人世了。父亲要活着,真像他当年所说,就在太谷养老了,他也是二毛子。不去想他,永远都不去想他!
拳民杀一个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将来,谁会来杀她?
想着这些,杜筠青已经有些不能自持。她总是想问包武师:“将来,谁会杀我?”
车马进城后,不久就行走不畅。临近福音堂,围了观看的人伙还很不少,车马更不好走。
杜筠青趁机就叫停车。车刚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围观的人伙里挤。杜牧和包武师紧跟了,都没跟上。
福音堂临街的围墙外,植了几株合欢树。七月正是它满树红缨的时候,可惜刚历战火,扶疏的枝头只残留了几片细叶。人们围了观看的,当然不是它的败枝残叶,是一树枝下悬挂着的那个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脏!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满苍蝇。
杜筠青挤进来,并不知那悬挂物是什么。就问左右:“你们这是瞧什么?”
“刘凤池那教鬼的黑心!”
刘凤池?就是太谷第一个受公理会洗礼的那个刘凤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礼那天,父亲本来是带她去开眼界的,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东西劫回来了。从此,她就沦落到今天……这样想时,杜筠青终于看清了那真是爬满了苍蝇的人心,不由得就大叫一声:“你们谁杀我……”
跟着就一头栽倒。
6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两宫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狈中,朝廷才下了剿灭义和团的上谕。太谷知县胡德修,得了上头新精神,带领二百来人的团练,开始抓拿本地义和团的头领时,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依然是焦头烂额。京津已经陷入八国联军之手,可自家的字号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三爷派去的两位镖局武师,也不见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还是等不来什么动静。黄昏时候,孙北溟正在老号院中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心里烦闷异常。
忽然,后门的茶房惊慌异常跑进来,禀报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
孙北溟一听,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快说,京号的戴掌柜咋了?”
“戴掌柜他们回来了……”
“在哪?快说!”
“就在后门外头。”
孙北溟抬脚就快步向后门奔去。
刚出后门,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见是一伙贩卖瓦盆的,一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
这时就有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孙北溟面前:“大掌柜……”
跟着,其他人也一齐跪下了。
声音沙哑、疲惫,一点都不像是戴膺。孙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有个小伙友提了灯笼,从老号跑出来。就着灯光,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里还有京号老帮昔日那种光鲜潇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脏污不堪,精神上也忧郁不堪!要在平时,谁也不
敢认他。
再看京号其他伙友,与戴膺无异。
孙北溟慌忙双手扶起戴膺,说:“戴掌柜,你们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来,说:“大掌柜,戴某无能,京号毁了……”
孙北溟忙说:“遇此大乱,你们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来!各位掌柜,也快起来!”
这时,老号的协理、账房、信房及其他伙友也闻讯跑出来,都慌忙过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进入老号后,孙北溟问戴膺:“京号伙友,都带回来了吧?”
戴膺说:“我们撤离时,梁子威副帮挑了一个年轻人,执意要留守。除他二人,总算都回来了。只是……”
“戴掌柜,你能把京号伙友都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劳了。梁掌柜对字号的仁义甚是可嘉,可他们孤孤单单留下,太危险吧?”
“大掌柜知道,梁副帮是有本事的人。走时,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赶紧撤。大概不会有事吧。”
孙北溟说:“那就好。只要伙友们都平安,别的就好说了。戴掌柜,我看你们跟叫化子似的,先去华清池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老号协理,也就是二掌柜忙说:“俗话说,饱不剃头,饥不洗澡。看各位掌柜又饿又累,还是先略微洗涮一把,赶紧吃饭吧。”
“真是,我也糊涂了!咱们伙房怕也封火了,赶紧就近去晋一园饭庄,传几道菜,点几样面食,叫他们赶紧送来,越快越好!”
真没等多久,晋一园饭庄就抬来几个食盒。
饭菜上桌后,屋里就忽然安静下来:戴膺和他的伙友们全埋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十几人的进食咂嘴声,把一切声音都驱散了。孙北溟和老号的伙友,是被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鸦雀无声,瞪着眼看。
还是二掌柜清醒,赶紧悄悄把孙大掌柜及老号的其他人拉了出来。一出来,孙北溟就不禁流出了眼泪。
京号平常吃喝的是什么!不用说戴膺,就是一般京号伙友,往年下班回来,还说吃不惯太谷的茶饭呢。平素,就是吃山珍海味吧,也没这么馋过。从京城逃回来这一路,真不知他们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
六月二十九清晨,戴膺带了京号的十来个伙友,假扮成卖瓦盆瓦罐的,离开京号,撤往山西。一路上,自然是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几度出生入死。
不过,对于西帮商人,长途跋涉、苦累生死似乎都容易适应。
在最初几天,戴膺和他的伙友们还真有些狼狈。多年没有这样走路了,仅是头一天走出京城,就没把他们累趴下!加上都不太会推那种卖瓦盆的独轮车,一个个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不
像受苦人,路途不断引起怀疑。怀疑成歹人,倒还不大要紧,在这种乱世,歹人反倒没人敢欺负。最怕的,是被怀疑成逃跑的二毛子!当时京师周围,义和团正闹得如火如荼。幸亏他们在商海历练得足智多谋,长于应变,总还能一一应对过去。
艰难走过涿州,也就开始适应了。只是,限于卖瓦盆的身分,住店得住最简陋的,吃饭得买最便宜的。大暑天,推着重车奔走一天,歇不好,又吃不到一点油水。人都消瘦了倒也顾不上多管,那种想吃一点能解馋的油腥东西的愿望,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野外寂寞旅途,大家不说别的,就一个话题:在京号吃过的东西!
戴膺见此情形,心里虽然难受,但也不敢放纵。伙友们就是想在街头食摊买点卤肉解馋,他也是坚决不许。为商一生,他能不知道乱世露富的恶果?
过正定时,大家的馋劲更火辣辣往上拱。因为过了正定,就要西行进山,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就是敢吃,也吃不上什么能解馋的了。
戴膺终于也心软了,说:“那就等出了正定吧,寻家郊外小店,开一次荤。”
这次开荤,戴膺还是尽力节制,也不过是要了一盆骨头肉,几斤牛肉而已。在店家的一再撺掇下,要了一点烧酒。均到每人头上,不过三两盅而已。
离京以来这是最奢华的一顿饭了,但在外人看来,那实在也算不得奢华吧?而当时大家的吃相,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也不至露出富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