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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屋2002-0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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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紧时间的缆绳

  
  ——普鲁斯特论
  ? 赵柏田
  1。一个人的肖像
  像胡蜂一样蜷缩着,小心翼翼地向着内心开掘。像一位博物学家观察昆虫或者植物一样,怀着热情而又冷漠的好奇心观察人,精确地描写人的情感。喜爱生动的形象,认为事物的外部只是表象而已,必须通过表象去寻找内在的意义……一个人的肖像是否可以传达出他内心风暴的某些图景?在大多数可以见到的肖像画里,普鲁斯特的脸形是有点女性化的椭圆形,饱满的唇上留着一抹八字小胡:年轻,甚至还可以说漂亮。值得注意的是他平视的眼光——一个白日梦患者的柔和的凝视。同时代人的肖像描写几乎都提到了这一点。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十分典型的孔多塞中学生。上衣翻领的饰孔里插着一株白茶花(那个年代的风尚)。衬衫领子是裂口式的,胡乱地系着湖绿色的领带,穿着扭曲的长裤和飘动的礼服。一个有点过大的脑袋。一头浓密的黑发。漂亮的眼睛(在迷人的眼光里,对万物的了然而产生的悲伤沉淀在一种轻快的狡黠中),夸张的优雅,略带一点年轻人的自命不凡,再染上一点点“恶的意识”。
  1889年,他是驻守奥尔良的第七十六步兵团的一个二等兵。在一张拙劣的照片上,这个衣冠不整的步兵穿着一件飘动的军大衣,一双带着询问意味的大眼睛隐灭在花盆似的军帽帽檐下。步兵受训时,他在六十四人中名列倒数第二。第二年他就退役回到巴黎。
  1910年,奥斯曼大街102号。房间里摆着一张他称之为“小艇”的小桌,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书籍、纸张、翻开的笔记簿、蘸水钢笔的笔杆和烟熏疗法的一些用具。在这之前一个确切时间不详的日子,他确定了将要开始的小说的形式。他已经透过时间的迷雾看到了未来这部小说的轮廓,但要写多长,他眼下还心中无数——也许会和《一千零一夜》一样长。但他知道,写作这本书会花去他许多个白天和黑夜——“可能是一百个,也可能是一千个”——需要无限的恒心和勇气。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为了隔绝噪音,他让人将房间的墙壁全部贴上了软木贴面。房间里全是烟草的黄色烟雾和呛人的气味(哮喘和枯草热使他迫切需要抓住一个依靠者,过去是母亲,现在是文字)。透过世纪初的这层烟雾,出现了穿着一件长睡衣、外罩一件有许多格子花纹的再生毛线衣的普鲁斯特。他脸色苍白,有点浮肿,两眼在烟雾中闪闪发光。这是工作状态中运思的艺术家。他偶尔从笔记簿(黑漆布封面的普通学生笔记簿)中抬起头,目光好像黏附在家俱、帷幔和屋内的小摆设上,他仿佛是在用皮肤的所有毛孔吸附着包含在房间里、瞬间中和自我里的现实,他脸上浮现出的恍惚的神情,好似一个通灵者正在接近不可见的事物。
  一幅1917年的肖像,记录者是他一个女友未来的丈夫。当时正是战争期间,他穿过冷清阴郁的巴黎大街,去里茨饭店和女友相会。记录者怀着醋意感觉到,在他周围波动的气氛中,有着某种奇特的东西。——他不是属于普通的人类,他仿佛每时每刻都从恶梦中走出,因此属于另一个时代,也许属于另一个世界。
  高高的直领,上过浆的护胸,背心的领口敞开,领带与海员相仿。肩膀有点宽,脸庞丰满。过于挺起的胸脯。留得过长的头发,浓密、乌黑,在脑袋周围形成厚厚的一圈。记录者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女人般美妙,像是东方人的眼睛,其表情温柔、灼热,而又无动于衷,使人想起“母鹿和羚羊的目光”。上眼皮微微遮住,整个眼睛沉浸在一种很宽的茶褐色眼圈之中,使他的相貌带有一种既热情又病态的特点。
  记录者还观察了他的动作,猜测这些动作的涵义:他往前走的时候,有一种局促不安的缓慢,惊慌失措的麻木。还有他笑的方式:突然扑哧笑了一声,然后立即用手捂住嘴,就像顽皮的孩子在上课时既玩耍又怕被老师发现一样。结论:这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综合体(他在人前既像个孩子,又像个老年官员),身体的笨重同话语和思想的轻盈混杂在一起,讲究客套与不修边幅混杂在一起,表面的力量与女性化的实质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社交场上的某种迟疑、含糊和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好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以尽快返回到他思想中焦虑的秘密。
  时间行进到了1922年11月18日。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脸上的胡子长得很长。目光变得极为强烈,像是穿过屋子看到了什么不可见之物。他看到的是死神,一个丑陋的胖女人,他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她很胖,很黑,全身穿着黑衣服,我害怕!”
  在那间带家俱出租的房间里,他凹陷、瘦削的脸在胡子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沐浴在暗绿色的阴影之中。人们把一大束蝴蝶花放在他不再起伏的胸口。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不像五十岁的人,而像刚过三十,仿佛已被他驯服的时间不敢再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据说他死之前还在口述对作品的修改,重点放在小说中的人物贝戈特之死的描绘(他在修改中是否放进了自己濒死的体验?)。在这里引述他这段文字的最后一句话是完全必要的:
  人们埋葬了他。但在出殡那天的整个夜晚,在灯光明亮的橱窗里,他的书三本一叠地放着,犹如展翼的天使在那里守灵,这对死去的作者来说,仿佛是他复活的一个象征……
  2。—杯茶中的花园
  “小玛德莱娜”,一种充作茶点的小蛋糕,看上去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成的,四周还有规整的一丝不苟的皱褶,普鲁斯特形容它的样子,“又矮又胖,丰满肥腴”。一个冬日的下午,他掰了一小块这种小茶点放进茶杯里泡软,准备食用。这时奇迹发生了,他记录下了那个小小的瞬间:
  ——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小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振,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在谈到这件事情之前,普鲁斯特阐述了他对往事和回忆的一个信仰(一个毕生的信仰)。因为尚无自身经验的求证,他小心翼翼地举了一个人类学的个案,生活在公元前2000年前的凯尔特人对灵魂的信仰:人死后的灵魂,拘禁在一头牲口、一株植物或者一件无生命的物体当中,生者从旁经过,如果听见了这些拘禁的灵魂的叫唤,那些禁术就会破解,于是灵魂解脱,又回到尘世间继续生活。
  “往事也一样;”他说,“想方设法回忆,总是枉费心机”。因为记忆的居所是如此捉摸不定:一是它藏在脑海之外,在智力的光亮照不到的角落:二是它隐匿在你意想不到的物体中,一个人穷尽一生能否遭遇到全凭偶然。
  幸运的机缘降临了——这样的机缘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遭遇过一次。它引发的首先是身体的快感:如御风而行,如蹑步太虚,内心深处似有什么在颤抖,在努力地破开水面浮上来,你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升起,听到它—路浮升发出的汩汩的声响。
  一个人不禁要问:这种身体的欣快感从何而来?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同刚喝下去的茶水和点心有关(往事重现:那还是童年时代,礼拜天的早晨,姨妈把这种小蛋糕浸在椴花茶里让他喝),但它又远远超越了味觉。为了搞清它所从何来,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舌蕾上像是滚过一阵清风。他告诉自己,再喝也是无益,那个发现真实的时辰已经过去,你所处的又是一条崭新的河流。于是他放下茶杯,转向内心,因为至此他好像醒悟到,他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茶水和“小玛德莱娜”中,而在自己的内心。心外无物——“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
  在这里文学越过了心理学的樊篱,到达了心智的明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发现。由这发现,放之可弥六合,卷之刚可退藏于密。而对这部七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一个长年累月幽闭在房间里的哮喘病人来说,只不过是他找到了如此活着的一个意义的支撑,他要去做的一项工作:活着为了回忆。
  他好像潜入了一条黑暗的河流,身边不时卷过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这河流的心脏,搏动着的、透露出隐约的光明的,是视觉的回忆,因太过遥远,它还显得模糊。这渺茫的回忆中形象的碎片,它能不能弥合,能不能浮升到清醒的意识的表面?它上升,又下沉,当它无影无踪时又焉知不会从混沌的黑暗中升起来?他八次、十次地努力,直到肚子里的液体因跑动发出虚空的咣当声。
  这就是“小玛德莱娜”,当它作为关于时间和追忆的一个意象被轻轻说出,它已经从物的实用性的桎梏里飞升,由一种普普通通的小茶点,寄寓了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在这个静谧的冬日的下午,它小小的皱褶里囚禁着的过往的所有时光,被舌尖轻轻一触就全涌了出来。而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对另外的人来说,可能茶点还是茶点。
  失去的时间就是这样找回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就像茫茫黑夜中腾空而起的焰火,照亮了一个人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个曾经的世界就像舞台布景一样重新浮现:一个叫贡布雷的外省小市镇,临街的灰楼、花园,花园里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奔跑过的街巷,午饭前游玩的广场和散步的每一条小径。它们是自动呈现的,却更多地带着心智创造的痕迹。在创造的激情驱使下,一个人以一生的心力投入了这项从未有人做过的工作:寻找失去的时间。
  我们是常人。常人论事,总到不了空无挂碍的境界,即便是面对游丝般飘忽不定的记忆,我们还是要回到物,物的形状、色彩、大小、滋味、气味等等,和对物的感知。套用现成的一句话,我们这里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器官,一个天生就是为了追忆失去的时间的器官。这个器官对物的滋味/气味的感受和领悟到达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关于物的视觉形象和味觉,普鲁斯特由经验得出过这一结论:
  物的形状和色彩一旦消褪或者黯然,就失去了与意识会合的扩张的力量,而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它们因脆弱更具生命,因虚幻更忠贞不矢。
  于是,当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荡然无存,一旦辨认出“小玛德莱娜”,童年的时光便又重现。于是这小小的茶点在阅读者的眼前生长膨大,变成了支撑起回忆的圣殿的一根根圆柱。阅读者穿过这些圆柱,循着气味/滋味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蛛丝马迹,重新获得了写作者的那种狂喜:大街小巷和花园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
  就是这句话,结构起了一整个世界,或者说道出了建构一个世界的方法。随之出现的一切,斯万家那边的花园,维福纳河塘里的睡莲,教堂,女友们,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社交场里的灯影等等,一个人凭着书记员的忠实和勤勉就可以完成了。
  3。圣伊莱尔街上的教堂或时间的形式
  这部小说不按空间或社会的时序构成,它来自大脑中一个杰出的构想:按照精神世界的规律或者说回忆的经纬来编织小说。在这个世界里,空间与时间消除了界限,合融为一。在第一卷《贡布雷》里出现的教堂,普鲁斯特在这里赋予了时间以具体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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