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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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韩
往者吾读韩子《原道》之篇,未尝不恨其于道于治浅也。其言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瞻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必皆有羽毛、鳞介而后可,必皆有爪牙而后可。使圣人与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则未及其生,未及成长,其被虫蛇、禽兽、寒饥、木土之害而夭死者,固已久矣,又乌能为之礼乐刑政,以为他人防备患害也哉?老之道,其胜于孔子与否,抑无所异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自然,则虽孔子无以易。韩子一概辞而辟之,则不思之过耳。而韩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嗟乎!君民相资之事,固如是焉已哉?夫苟如是而已,则桀、纣、秦政之治,初何以异于尧、舜、三王?且使民与禽兽杂居,寒至而不知衣,饥至而不知食,凡所谓宫室、器用、医药、葬埋之事,举皆待教而后知为之,则人之类,其灭久矣,彼圣人者,又乌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且韩子故不云: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相为生养者也,其有相欺相夺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赋,而置之君,使之作为刑政、甲兵,以锄强梗,备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独治也,于是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赋,则莫能为之君;君不能为民锄其强梗,防其患害则废;臣不能行其锄强梗,防患害之令则诛乎?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古今之通义也。而韩子不尔云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也。老之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自秦而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窃尝闻“道之大原出于天”矣。今韩子务尊其尤强梗,最能欺夺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为之令,而使天下无数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劳神虑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则诛,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于呼!其亦幸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且韩子亦知君臣之伦之出于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夺,有其强梗,有其患害,而民既为是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与凡相生相养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锄,主其斗斛、权衡焉以信,造为城郭、甲兵焉以守,则其势不能。于是通功易事,择其公且贤者,立而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织矣,工矣贾矣,又使吾自卫其性命财产焉,则废吾事。何若使子独专之于所以为卫者,而吾分其所得于耕织之贾者,以食子给子之为利广而事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缘卫民之事而后有也;而民之有待于卫者,以其有强梗欺夺患害也。有其欺夺强梗患害也者,化未进而民未尽善也。是故君也者,与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与天下之善而对待也。今使用仁义道德之说,而天下如韩子所谓“以为己,则顺而祥以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且平。”夫如是之民,则将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矣,尚何有于相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我以生,出令令我,责所出而诛我,时而抚我为后,时而虐我为仇也哉?故曰:君臣之伦,出于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为道之原。彼佛之弃君臣是也,其所以弃君臣非也。而韩子将以为,是固与天壤相弊者也,又乌足以为知道者乎!然则及今而弃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则?其时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国且不能,而况中国乎!今夫西洋者,一国之大公事,民之相与自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荦荦尤大者,则明刑、治兵两大事而已。何则?是二者,民之所仰于其国之最急者也。昔汉高入关,约法三章耳,而秦民大服。知民所求于上者,保其性命财产,不过如是而已。更骛其余,所谓“代大匠斫木,未有不伤指”者也。
是故使今日而中国有圣人兴,彼将曰:“吾之以藐藐之身托于亿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长,德未和也。乃今将早夜以孳孳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其无相欺、相夺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吾又乌得而靳之!如是,幸而民至于能自治也,吾将悉复而与之矣。唯一国之日进富强,余一人与吾子孙尚亦有利焉,吾易贵私天下哉!”诚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进,六十年而中有不克与欧洲方富而比强者,正吾莠言乱政之罪可也。彼英、法、德、美诸邦之进于今治者,要不外数百年、数十年间耳。况夫彼为其难,吾为其易也。嗟乎!有此无不有之国,无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论,忌讳虚╂,至于贫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过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国,当知富强之甚难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国,又当知富强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馁,道在去其害富害强,而日求其能与民共治而已。语有之曰:“曲士不可与语道者,束于教也。”苟求自强,则古人之书且有不可泥者,况夫秦以来之法制!如彼韩子,徒见秦以来之为君。秦以来之为君,正所谓大盗窃国者耳。国谁窃?转相窃之于民而已。既已窃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觉而复之也,于是其法与令猬毛而起,质而论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坏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觉,常不足以有为,而后吾可以长保所窃而永世。嗟乎!夫谁知患常出于所虑之外也哉?此庄周所以有去箧之说也。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虏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
○论中国之阻力与离心力
西人之论物理者曰:凡物成形之后,若无别物加之,则此物永不变异。然天下之物,点点密移,前后相续,无闻变易者,则以有阻力与离心力也。阻力者,如此物有欲行之方向,而有他力阻之使不行,或阻力四面俱生,亦可使本物受其极大之逼迫,而更其面目。离心力者,由万物极微合来,内具向心力,若失其互相吸引之性,而每点各相推移,则可使本物失其形性,而化为乌有。此二力均能致物,而离心力尤甚。因物过阻力时,若无离心力,则物不过失其本形,而别成新形;设再加之以离心力,则此物遂灭而别无他物矣。尝持此说以论群学,则其验尤不爽。譬如有一家于此,本非富贵之裔,上无奥援,外无凭藉,内无恒产,欲有所图,其力辄若有物以限制之。其限制之者,即群中之阻力也。然若其家人父子兄弟,齐心耦意,沉毅有为,既不躁动,亦不馁败,将见如此久之,而阻力惭次变小,终至于无。家业之兴,其始若或限之者,其究莫之能御,此阻力终为向心力所胜也。若其家父子兄弟,互相猜忌,借助外援,自相鱼肉,以取一时之快意,则其一家所成之离心力,外侮之来未迫,而内讧之势已不可支矣。即使家本富贵,亦不能久,况其为贫贱乎!故曰:离心力尤可畏于阻力也。
今者中国幅员百里,人民数百兆,天下之人,举皇皇然若有不终日之势。问其何故,则必以为欧洲各强国之阻力也。从大至小,无论何事,考其情状,无不见屈于西人。谓为阻力,诚阻力也。然试思此阻力之何以行于吾土,而吾竟无抵力哉?则知吾中国有离心力之故也。夫离心力者,非权臣内奸,外藩跋扈,士民朋党,大盗移国之谓也。盖此数者,虽可使玉步迁移,神州板荡,势浪所及,或数十百年而后已,然其先必有数十人或数百人,同一心志,生死不渝,而后能成滔天之祸,其后则杀人既多,祸机渐弭,亦终有小康之一日,必不至无声无臭,全种沦胥。故仅可谓为阻力,而非离心力也。然则离心力之情状何如?其情状之可见者,朝野安,除外佞之外,晏然无事,野无盗贼,即偶有,亦旋擒搜荡平之。士林无横议,布帛菽粟之谈,远近若一,即有佻达,亦其小小。朝士彬彬,从容文貌,威仪繁缛,逾于古初。听天下之言,无疾言也;观天下之色,无遽色也;察天下之行事,无轻举妄动也。而二万里之地,四百兆之人,遂如云物之从风,夕阳之西下,熟视不见其变迁,逾时即泯其踪迹,其为惨栗,无以复逾。究其本原,其细已甚。
尝谓欧人之富强,由于欧人之学问与政治。当吾声光电化动植之学之初发端时,不过一二人以其余闲相讨论耳。或蓄一炉一釜,凡得金石,举加热以察其变化;或揉猫皮,擦琥珀,于风筝,以玩其相吸;或以三角玻璃映日以观其采色;或见水化汽时,鼓动其汽之盖,而数其每时之动;其尤可笑者,或蓄众微虫而玩之,或与禽兽同卧起以觇之。其始一童子之劳,锲而不舍,积渐扩充,遂以贯天人之奥,究造化之原焉。以若所为,若行之中国,必群目之曰呆子。天下之善政,自民权议院之大,以至洒扫卧起之细,当其初,均一二人托诸空言,以为天理人心,必当如此,不避利害,不畏艰难,言之不已;其言渐著,从者渐多,而世事遂不能不随空言而变。以若所为,若移之中国,又必群议之曰病狂。其菲薄揶榆,不堪视听,或微诃婉讽,或目笑不言,始事者本未有心得之真,观群情如此,必自疑其所学之非,而因之弃去。故不必有刀铲之威,放流之祸,仅用呆狂二字,已足沮丧天下古今人林之进境矣。人材既无进境,则教宗政术,自然守旧不变,以古为宗。夫数千年前人所定之章程,断不能范围数千年后之世变,古之必敝,昭然无疑,更仆难终,不能具论。综其大要,不过曰,政教既敝,则人心亦敝而已。人心之敝也,浸至合群之理,不复可言,不肖之心,流为种智,即化人之善政,而我以不肖之心行之,既有邪因,必成恶果,守旧之见,因之益坚。
当斯时也,游于其野,见号为士者,习帖括,工摺卷,以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