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选-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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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世变至此极矣!中国三千年以来,所守之典章法度,至此而几将播荡澌灭,可不惧哉!夫古今无异治,强弱无异民,非古之强远胜今,亦非今之强远逊古。善用之则强,不善用之则弱。然而强弱之势已见者,何哉?则时为之也。有心人旷观往古,静验来今,而知天道与时消息,人事与时变通。居东南者,每由东南而之西北。居西北者,每由西北而之东南。而西北恒强,东南恒弱。东南柔而静,西北刚而动。静则善守,刚能制人。故西北每足为东南患,而东南不足为西北病。顾守有时足以待变,柔有时足以制刚。而迟速久暂之间,审几者每不能决之于操券。则以守必承其弊,柔必化以渐。未弊则彼将先乘以困我,未渐则彼将先发以难我。由是观之,方张之机不可遏,始厉之锋不可撄。明者智者知其然矣。
然则,何以待之?曰:莫如师其所长。盖天道变于上,人事不得不变于下。《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或曰:必变而后可以为国,则将驱东南之政事声明,风俗文物,而尽西北之乎?非也。吾所谓变者,变其外不变其内,变其所当变者,非变其不可变者。所谓变者在我而已。非我不变,而彼强我必变也。彼使我变,利为彼得。我自欲变,权为我操。或曰:否。弱即强之机,强即弱之渐。守可长而变难恃,柔不敝而刚易坏。不观夫商之鬼方,周之犭严狁,汉之匈奴,晋之拓拔五胡,唐之吐蕃回纥,宋之契丹女真,明之也先,其种类或存或亡。又如罗马盛于汉,西域回部盛于唐,西班牙盛于宋,葡萄牙、荷兰盛于明,而今皆无闻。自古仁义为国,其敝也衰。甲兵为国,其亡也蹶。元太祖之兴,其兵力无敌于天下。而自入中国,渐至委靡不振。是以至弱驭至强,至柔服至刚者,道之至也。何必用彼以变我?呜呼,未明天道之所当然,人事之所以然也。吾不必远征诸三代以上。春秋之际,幅员狭隘,楚越并为蛮邦,辽远视同绝域。自是而降,唐汉声教,渐讫远方。元明版图,回逾朔漠。逮我圣朝,青山雪海,近在肘腋,珠崖台岛,咸奉冠裳。是境土之由渐广斥也如此。而欧洲诸邦,亦渐由印度而南洋而东粤,百十年间,洪波无阻,风气大开,海舶估艘,羽集鳞萃。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朝亦尽牢笼礼貌之,概与之通和立约。
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之于一中国之中。此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此岂出于人意计所及料哉!天心为之也。盖善变者天心也。天之聚数十西国于一中国,非欲弱中国,正欲强中国;非欲祸中国,正欲福中国。故善用者可以转祸而为福,变弱而为强。不患彼西人之日来,而但患我中国之自域。无他,在一变而已矣。三十余年来,西人之至此者,群效其智力才能,悉出其奇技良法,以媚我中国。而我中国熟视焉若无睹,漫习焉弗加察。所谓握要制胜者安在?所谓先事预防者安在?或且以深闭固拒为良谋,或且以柔服羁縻为至计。在朝者不出于江统之徙,则出于魏绛之和。在野者不出于辛有之吁嗟,即出于郇模之愤激。即其稍有变通成法者,小变而非大变,貌变而非真变也。粉饰蒙蔽,因循苟且。此贾长沙之所以痛苦流涕长太息者也。
夫用兵以刀矛,一变而为枪炮。航海以舟舰,一变而为轮舶。行陆以、车马,一变而为火车。工作以器具,一变而为机捩。虽刀矛枪炮,同于用兵,舟舰轮舶,同以航海,车马火车,同于行陆,器具机捩,同于工作。及其成功一也。然而缓速利钝,难易劳逸,不可同日而语矣。凡此四者,皆彼所有而我无者一。使我无彼有,而彼与我渺不相涉,则我虽无不为病,彼虽有不足夸。吾但行吾素可耳。独奈彼之咄咄逼人,相形见绌也。且彼方欲日出其技,以与我争雄竞胜,长较短,以相角而相陵。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
一变之道,在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况彼之有是四者,亦不过百年数十年间耳。而被及于中国者如是之速。天其或者将大有造于中国也乎?准诸天道,揆诸人事,将见不及百年,四者必并有于中国。行之若固有,视之如常技。吾固不欲吾言之验,而有不得不验者势也,亦时为之也。
天盖欲合东西两半球,联而为一也。然后世变至此乃极。天道大明,人事大备。闲尝笑邵康节元会军数之说为诬诞。今而知地球之永,大抵不过一万二千年而已。始辟之一千年,为天地人自无而有之天下,将坏之一千年,为天地人自有而无之天下。其所谓世界者,约略不过万年。前五千年,为诸国分建之天下,后五千年,为诸国联合之天下。盖不如此,则世变不极,地球不毁,人类不亡。我故曰:善变者天心也。庄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旨哉言乎!顾虚空界中,非止一地球也。若准以一行星一地球推之,则地球如恒河沙数。而以我所居之地球置其间,仅若一粒芥子。触斗蛮争,由造物主观之,不值一笑。则我之所论,亦犹地球中微尘也夫!呜呼,此论出,知我罪我,听之而已。
○附:强弱论(阙名)
或谓有国家者,弱即强之机,强即弱之渐。此乃循环之道然也。顾有弱可强而强反弱者,此其理则人未之知也。老庄之旨,柔可以克刚,退可以为进。惟能善用其弱,而弱即可为强矣。过刚则必折,躁进则必蹶。惟轻用其强,而强无不弱者矣。
历观古今来享国久长者,莫如周代。然自平王东迁以后,委靡不振,几若赘旒。而天下犹复奉为共主,不敢妄有所觊觎。强侯图霸,假其名号以摄众。以楚庄之雄,势陵中夏,亦不过传问鼎一语而已。盖诸侯中有一并兼周室者,众必群起而逐之。如驴蒙虎皮而鸣于薮泽间,其遭猛兽之噬必也。赵宋于诸代中为最弱。然能历与辽金元三朝相抗,延至三百年。则以弱而能存也。苟其彬彬守礼,不昧于举措弛张之义,虽以辽金元三朝之强,亦不能亡宋。故北宋之亡也,亡于灭辽。南宋之亡也,亡于灭金。彼一时自以为能强,而不知弱即随其后矣。
故善为国者,当以礼义为甲胄,忠信为干橹,仁德为墉濠,谦逊为玉帛。天下自不敢动,而固于金汤,安于磐石。苟诩诩然自矜其练兵制器,筑堡建砦,以为可求一逞。恐强未可知,而弱形立见。或曰:然则,由斯言之,有国家者,不必讲富强之术乎?曰:非也,亦视乎其时其地而已。自强之道,有为守御计者,有为征伐计者,有为侵并计者,非一端也。当先审力之足以胜人,万全而无害,然后可以发难。否则,宁先为自固计。故与其本弱而示之以强,不如内强而示之以弱。此善于谋国者也。处今之势,值今之时,明者当不河汉斯言。
○上当路论时务书
当今天下纷然竞尚洋务矣。岂不以洋务即时务哉。言兵事者,则曰枪炮之精也,船舰之坚也,军法之严肃也,营制之整齐也,边备之周也,海防之固也,无一非推西人巨擘。一若自西人外,无可与谈兵者矣。言艺术者,则曰舆图之精核也,象纬之深明也,造器制物之奇巧也,机器之妙,可以水火二气之力以代人工也,一切织冶造,无不胥赖乎是。一若事半功倍,舍此无能驾乎其上。而此外更不足与言制器者矣。
其谈富国之效者,则曰开矿也,铸币也,因土之宜,尽地之利。一若裕民而足国,非此不可。至于学问一端,亦以西人为尚。化学,光学,重学,医学,植物之学,皆有专门名家,辨析毫芒,几若非此不足以言学。而凡一切文字词章,无不悉废。
夫自东西通商以来,留心时务者,固宜师其所长,而攻其所短,明其情伪,揽其形势,悉其民风俗尚,知其山川物产。而于其古今来之盛衰强弱,沿革升降,探其源而溯其流,然后我可以蹈瑕伺隙以制之。此之谓长于时务者,驾驭之道不外是。而修睦之要,亦在于斯。顾未有舍己以从人者也。
今日时务之急,首在乎收拾人心。盖民可顺而不可逆,民可足而不可匮,民可静而不可动。其外庞然嚣然,而实则无所有者,能为民祸而不能为民福,能为民害而不能为民利。
治民之本,当知尽其在我者而已。西学西法,非不可用。但当与我相辅而行之可已。《书》有之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治民本也,仿效西法,其末也。西国之所以讲强兵富国者,率以尚器为先。惟是用器者人也。有器而无人,器亦虚设耳。
孟子言以仁政治民之效曰:可使制挺。此非迂谈也。盖民忠义激发之气,实有百折而不回者。人心之机器,速于影响,一国之炉锤,捷于桴鼓。是在为上者善用之耳。
治民之要,在乎因民之利而导之,顺民之志而通之。即如泰西诸国,亦非徒驰域外之观者也。其善于治民者莫如英。入其国中,无不优游暇豫,自乐其天,而不尚操切之政,束缚驰骤以为能者。夫如是,然后能行之久远。抑又闻之,治国之道,先在养其元气。如西国之法,斫削之尤甚者也。必也择其善而去其不善,不必强我以就人。而在以彼之所学,就我之范围。神明变化焉,而民不知。略陈时务所在,幸少垂察而采择焉。
○日本杂事诗序
海外诸邦,与我国通问最早者,莫如日本。秦汉间方士恒谓海上有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而徐福竟得先至其境。宜乎后来接踵,往者众矣。然卒不一间也。隋唐之际,彼国人士,往来中土者,率学成艺精而后去。奇编异帙,不惜重价购求。我之所无,往往为彼之所有。明代通商以来,往者皆贾人子,硕望名流,从未一至。彼中书籍,谈我国之土风俗尚,物产民情,山川之诡异,政事之沿革,有如烛照犀然。而我中国文士所撰述,上至正史,下至稗官,往往语焉而不详,袭谬承讹,未衷诸实。窃叹好事者之难其人也。
咸丰年间,日本定与美利坚国通商。泰西诸邦,先后麇至。不数年而日人崇尚西学,仿效西法,丕然一变其积习。我中朝素为同文之国,且相距非遥。商贾之操贸迁术前往者,实繁有徒。卫商睦邻,宜简重臣。用以热识外情,宣扬国威。于是何子峨侍讲,张鲁生太守,实膺是任。而黄君公度,参赞帷幄焉。公度,岭南名下土也。今丰顺丁公尤器重之。亟欲延致幕府。而君时公车北上,以此相左。既副皇华之选,日本人士耳其名,仰之如泰山北斗。执贽求见者,户外屦满。而君为之提倡风雅,于所呈诗文,率悉心指其疵谬所在。每一篇出,群奉为金科玉律。此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也。日本文教之开,已千有余年。而文章学问之盛,于今为烈。又得公度以振兴之,此千载一时也。虽然,此特公度之余事耳。
方今外交日广,时变日亟,几于玉帛兵戎,介乎两境。使臣持节万里之外,便宜行事,宜乎高下从心。而刚则失邻欢,柔则亵国体。斯谓折冲于樽俎之间,战胜于坛坫之上者。岂易言哉!今公度出其嘉猷硕画,以佐两星使于遗大投艰之际,而有雍容揖让之休,其风度端凝,洵乎不可及也。又以政事之暇,问俗采风,著《日本杂事诗》二卷,都一百五十四首。叙述风土,纪载方言,错综事迹,慨感古今。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