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河-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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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福的哭声先是幽幽咽咽,后来竟然变得撕心裂肺,不可抑止,人也伏靠椅榻,再也起不来身。
杨峻微微动容,眼圈也有点发红,回头示意一下,侍女阿蛮才到帘后,为柔福拭泪。
“十年前,随侍的阿蛮逃出来,找到柔福,愿带柔福同归大宋,后来……贼子紧追不舍,阿蛮舍身,与柔福换衣,终是惨死刀下,形容俱非……”柔福轻轻拭着一旁那位阿蛮的泪脸:“南归后,找到阿蛮的这位妹子,柔福还是叫她阿蛮!”
阿蛮伏身椅侧,也是泣不成声。
“九哥虽然宠柔福,这十年来,哪一夜不是噩梦相伴,中夜难眠!只要梦到那贼子,柔福再不敢睡,须阿蛮作陪直到天明!……日间只要念及此事,切齿啮心,饮食俱废!这十年间,实在了无生趣,倒不如当初跳下开封城,还一了百了,如今若轻生,又恐对不住为柔福而死的阿蛮……”
杨峻心中悯然,杯中美酒也似索然无味。
“将军神勇,为柔福报此大仇,虽家国犹不全,可是看着那贼子死在面前,这半个月来,柔福才真的睡得着,吃得下,皆是拜将军所赐!……”
阿蛮缓缓将纱帘挂起,露出宜嗔宜喜的一张俏脸来,虽然犹自梨花带雨,却已经勉强带上一丝笑容。
柔福轻移莲步,走到案边,盈盈向杨峻拜倒。
杨峻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看到一对玉兔如要脱出,心旌摇动,情难自抑,热血上涌,血脉贲张!可在这关键时刻神智稍复,转瞬间却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当朝公主正向自己跪下!
“公主请起,折煞杨某了!”
杨峻忙离席拜倒,伏地不起——这若是传了出去,被谏官参上一本,这刚上任的副都统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扑哧”一声,却是阿蛮在一旁破啼为笑。
这你亦拜倒,我亦拜倒,加上红烛高照,不正像一对新人么?!
跪在地上的两人转眼明白过来,一抬头相距不过尺许,鼻中闻到醉人的謦香,杨峻老脸通红,忙不迭地爬起来,入座时又碰掉了筷子,桌上桌下叮噹作响。柔福也是红霞满面,回到椅上后半晌不敢抬头。
阿蛮左顾右盼,瞧着两人尴尬样,忙出面圆场。
“将军且用菜,这酒怕是冷了,阿蛮这就叫人暖酒去!”
“不!”杨峻和柔福同时叫了一声,不过两个人的声音加起来也大不过蚊子,阿蛮又是一笑,俏生生地出门去了。
这下子厅堂中的两人之间,一种莫名的气氛开始蔓延,难以名状,更让人开口不得。
“杨将军且尝尝菜,要不要让厨下也热一热?”
还是柔福身为主人,知道冷落客人不该,开口劝菜,杨峻支吾两声,夹了两筷,却是味同嚼蜡,连吃的是什么菜都不知道。
柔福在帘后轻叹口气:“柔福今日这些话,便是对九哥也不曾说过——难得将军肯听柔福唠叨——只是这些话一说了,不知怎的竟好过了许多,却是让将军为难了,柔福罪过,连重阳也没让将军与家人同聚。”
杨峻放下筷子,喟然叹道:“公主说哪里话来,国家遭难,山河破碎,缀补乾坤本是男儿肩头之事,怎么却让女儿家承受这等磨难,还好老天庇佑,毕竟让公主得以南归故国,家人团聚。杨某当初于乱世中附贼渡日,兵败之时,妻离子散,至今踪影渺无,还不知死生何地!兵败城破,与儿女辈何干,乃横受此灾!杨某有生之日,当不会再令贼子南下,大宋子民蒙尘!”
柔福本来还听得慷慨激昂,心下暗赞,听到后来,却知晓杨峻眼下孤身一人,无妻无子,甚至话中隐约还有护花之意,不觉大是娇羞,垂首不语。
老杨本是无心之语,待看到柔福反应,细细回味,差点掌嘴:这话不等于插标卖首么!
阿蛮这壶酒暖得颇久,进来时看到柔福娇羞模样,再见到杨峻一副牙疼模样,心中倒有七八分知晓,虽然距离事实情节尚远,但与眼下形势竟然有几分相符。
“将军为阿蛮的姐姐报了大仇,也是公主恩人,能为将军斟酒,是阿蛮偌大的福份!”阿蛮一边为杨峻斟酒,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道,一番心意尽在酒中了。
“杨将军,请!——”
柔福举盏劝酒,脸上却不觉得又再一红:这算不算喝——那个酒?
杨峻见势头不对,应也是错,不应也是错,干脆酒到杯干,不论柔福劝,还是阿蛮敬,只要酒到面前,都是仰脖子一饮而尽。
这绍兴黄酒本来就是入口好喝,后劲却大,暖过以后,醉时一丝不觉,月上中天时,杨峻已经不省人事,口中喃喃只道:“谢公主赐酒,他日公主烦闷,不妨便叫杨某来!”
柔福脸上,不知是悲是喜,竟然怔住,不再发一语。
“公主!——”阿蛮见杨峻已经不支,有些焦急地望向柔福。
“备车,送杨将军回府!”柔福和声吩咐。
“公主!——”阿蛮失声道。
“去!——”
柔举杯对着杨峻,默默地一饮而尽,玉颊上,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杨峻醒来时,温香软玉满怀,失声叫道:“柔福!——”
莫须有 第六十四章 祸福隔一线,进退俱难!
九月初十日,辰时。
“杨太尉所部溃散后,兀术军与王兹、萧宝战于宿州,两位统领力战不敌,已退至淮北,已报番贼入宿州后大纵屠戳,城中宋人十不存二三!”
垂拱殿内,赵构与秦桧等全无重阳佳节的闲适,三省所获军报无一处能让赵构开颜。其实胜仗还是有的,永兴路经略安抚使王俊败金人鹘眼郎君於县南,杨政军统制邵俊败金人於陇州陇阳县牧牛镇,河东统制王忠植克石州,但这些杂在杨沂中大败消息中的胜捷报,要么水份十足,要么微不足道。赵构最为在意的却是杨沂中这一路,不仅是因为它代表了直属临安的宋军精锐,更因为这一路的胜败将左右大宋下一步的军政方向!
“陛下,淮南诸州县奏请退保,知河南府李粤奏请移治於白马山,还请圣断!”勾龙如渊见赵构在御椅上以手覆额,闭目不语,知道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偏偏这些奏折急如星火,一刻也耽误不得。
“诏许!”
赵构心如汤煮,却不得不外示以暇,轻轻挥手答复。
侍郎们自去拟旨,秦桧见人少了许多,才上前道:“圣上勿为国事如此劳烦,臣料那兀术虽连胜数场,却并无渡淮南下之虞!或者不日内将退军矣!”
赵构稍微振奋了一点,心中却如被两块巨大的石头挤压了一下,呼吸都颇为困难:“爱卿此话,可有淮北消息?”
“淮北、河北诸路细作近日不断有军报至三省,据臣所知,那兀术河北军粮牛马均不得南下,河北李兴、梁兴诸路义民所获州县无数,南北隔阻,兀术并非后顾无忧,且幽燕以北,青草将枯,以臣昔年在贼营所知,贼军不待来年开春,牛、羊、马之属均不足敷大军所用,故眼下虽步步南来,却是以退为进,不日必班师矣!”
赵构面上笑容微微泛起,心里却已经问候遍了秦桧的祖宗十八代。
(“你敢让朕焦虑了多日,才说这话!莫不成那兀术一进一退都与你有干?秦相!”)
只是这话却不能宣之于口,只好褒奖秦桧分析得好!大宋有如此贤相,朕复何虑。
看到龙颜渐悦,秦桧才支出勾龙如渊等人,悄悄近身御案侧:“陛下,臣有一事,与那柔福郡主有关,不知……”
“且奏来!”赵构不是特别八卦的人,却对与柔福有关的事情比较感兴趣。
“昨日亥时,新任殿前司右军副都统杨再兴,从郡主府上出来,坐的是郡主的车轿,据说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噢?!有这等事?……”赵构一副吃惊的样子,脸上却不明喜怒。
(“秦相啊秦相,若这等事还等你来报,朕这御椅就让与你坐了!”)
“圣上看,此事……”秦桧眼角紧紧盯着赵构,仔细观察赵构的每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爱卿有话不妨直言,朕赦你无罪!”赵构有点受不了这种吞吞吐吐的话。
“杨太尉战事颇不顺利,杨都统是我大宋无敌勇将,陛下看,是否调杨都统到泗州助战?”秦桧这才提出自己的建议。
赵构盯着秦桧,半晌不发一语,秦桧被看得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来。
“柔福儿!……”赵构幽幽叹道:“朕这妹子,多经磨难,便是在这临安城中,十年来也是了无生趣,每问及上京之事,饮食俱废!可怜!……当年朕为她尚附马之事,选尽了朝中文武,才选上了永州防御使高世荣,谁知她竟然……只苦了高世荣,这也算天数,不可强逆,秦卿为朕观风天下,此事不可多令人所知……由她去吧!……”
秦桧默然,知道自己又揣摸错了赵构的心思。
当权相一再的掌握不了皇帝心思的时候,危机就会出现。
不过掌握在秦桧手里的牌,并不是对赵构心思的掌握,而是对宋金之间大局细致入微的了解,这种小小的不统一,并不会对秦桧的地位构成真正的危胁,除非岳家军真的把兀术大军给灭了!那时秦桧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当然,最终决定秦桧生死的却是上京城中的那个人!
殿中所有人退去,赵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秦桧面前,赵构在演一场艰难的戏,而最困难的部分在于:谁都不知道这场戏还要演多少年!
“告诉李姥,以后杨再兴若再到郡主府,须小心些!”赵构对殿外的一位小黄门低声吩咐道。
“瑗瑗儿,只要你愿意就好,九哥希望能够看到你的笑脸!”赵构遥看积善坊方向,口中喃喃地念道,想起当年在开封府时,兄弟姐妹间的快乐时光。
“来人哪!”赵构已经看不到秦桧出内皇城的背影,才大叫了一声。
“陛下!”一名老成一些的内侍站到身后。
“叫秘书监拟旨,杨沂中、刘锜军进镇江府,不得轻进,亦不得卒退,就在镇江候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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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州城头,京西宣抚司忠义军统制梁兴倚“岳”字旗而立,背后是董荣、赵云、李显、高林等将。
“大哥,怀、卫二州,粮少城薄,我军有兵有甲的只有不到两千骑,其余多数兵甲不全,如何与金贼相抗?前日里那兀术与岳帅、杨沂中相持,无暇来攻,仅是那些签军,倒不在话下,可如今兀术北移的金兵越来越多,看来就要班师,我们若死守这两州,恐怕……”董荣是梁兴从小到大的铁杆,说揭杆,就一起揭杆,说投岳帅,就一起投岳帅,这次大军北攻,岳帅命梁兴渡河收集忠义社骚扰金贼后勤,董荣也毫不犹豫地一起渡河北上。
就是这样的好兄弟,眼下也为了这怀、卫二州的弃守问题不肯退让,各持一端。
董荣是当过山大王的人,知道疼惜自己的实力,知道凭眼下的这点人手不足和贼军主力硬撼,北方强敌渐增,南方兀术大军又要逼来,此时不退,哪里还有生机?
梁兴却是举棋不定:若现在退军,已经得到的州县必然全失,超过十万来归附的宋人将再次没有安身之所,或者重坠胡尘,自己于心何忍!
“杨统制当日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