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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吗啡-第6章

小说: 吗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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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雾,一块又一块的沼泽,一片又一片的森林!而随后,我的脊背上一下子就冒出冷汗
来了——我明白了!这小老太婆并不是跑,而正是在飞,脚不着地地飘飞哩。好兆头吗?
但并不是这情形迫使我喊叫起来,而是这小老太婆双手握着一把草叉。我何以这么惊恐
呢?为什么?我跪下一条腿来,伸开双手捂住双眼,以免看见她;过后,我转过身来,
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往家中奔,犹如奔往一个可以生还的得救之地,我什么欲望也没有
了,只求我的心脏别进裂,只求尽快地跑进那温暖的寓所,只求见到活着的安娜……还
有吗啡……
    我跑回来了。

    一派胡言。无根无据的幻觉。偶然涌现的幻觉。

    十一月十九日。
    呕吐。这真难受。

    我同安娜二十一日夜间的谈话。
    安娜:——医士是知道的。
    我:——真的?无所谓了。没关系的。
    安娜:——你要是不离开这儿上城里去,我就上吊去。你听见没有?你看看你这双
手,你看看。
    我:——它们是有点发抖。可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工作。
    安娜:——你看看——它们可是透明的了,只是皮包着骨……你看看你这张脸……
你听我一句,谢廖沙,你离开吧,我恳求你,你离开吧……
    我:——那你呢?
    安娜:——你离开吧。你离开吧。你可就要完了。
    我:——喏,这话言重了吧。不过,我自己确实也闹不明白,我的身体何以就垮得
这么快?要知道我染病还不到一年哩。看来,我这人的体质本来就如此。
    安娜(悲伤地):——有什么能使你起死回生呢?也许,就是你那位叫阿姆涅丽丝
的妻子?
    我:——噢,不可能的。你放心吧。谢谢吗啡,是它使我摆脱了她。
    安娜:——唉,你呀,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也只有在小说里才会有像这个安娜这样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康复,我定
要将我的命运与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但愿那一位别从德国归来。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很有些日子都没拿起笔记本来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等着我哩。博姆加
德离开了戈列洛沃地段,我被派去接替他的位置。派到我这个地段的——是一位女医生。
    安娜——在这里……她会上我那儿去的……
    虽说相隔三十俄里。

    截然决定了:从一月一日起我就请病假,为期一个月,上莫斯科去,找那位教授看
病。我又得在那治疗卡上签字,然后在他的诊所里领受一个月的非人的折磨。
    别了,列夫科沃。再见了,安娜。

    一九一八年
    一月。
    我没有启程。我不能同我这晶体的可溶解的小神灵分手。
    治疗时我准会完蛋的。
    我的脑海中愈来愈频繁地涌现这么一个念头:我不需治疗的。

    一月十五日。
    早上呕吐。
    黄昏时三针百分之四的溶液。
    夜里三针百分之四的溶液。

    一月十六日
    白天里,有手术,因而很是抑制了一段时间——从夜里直到晚上六点。
    黄昏时分——这可是最为可怕的时刻——在住所里,我都已经清晰地听见那单调乏
味而又咄咄逼人的声音,这声音反复念叨着: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
    注射过后,一切顿时荡然消失。

    一月十七日。
    暴风雪——没有病人要接诊。抑制时,我在读一本精神病学教科书,这本书给我留
下了恐惧不已的印象。我这人是完了,没指望了。
    抑制时,树叶的沙沙声都会令我心惊肉跳,我觉得人们一个个都是面目可憎;我害
怕他们。欣快时呢,我则喜爱他们每一个人,但我更喜爱孤寂。

    在这里,是需要小心谨慎的——这里,有一名男医士,两名女助产士。需要十分留
意,才不致于暴露自己。我变得老练了,不会暴露自己的。谁也不会打听到,眼下我这
儿就有吗啡储备。我亲自配制溶液,或者,预先就把配方寄给安娜。有一回,她曾(荒
唐地)尝试用百分之二来替代百分之五。她亲自冒着严寒与暴风雪从列夫科沃把溶液送
来了。
    为这事我们俩在夜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说服了她,要她别这么干了。对这里的
全体医护人员呢,我则宣称,我有病,我许久许久地琢磨,绞尽脑汁,一心要杜撰出什
么样的一种病来。我声称,我患有腿风湿和严重的神经衰弱。我提醒他们说,我就要在
二月里离开这里休假去,上莫斯科治病去。事情都很顺当。工作没有任何间断。在我闹
起那种总要打嗝儿而抑制不住的呕吐的那几天里,我就避免去给病人做手术。因而,又
不得不添上患有胃炎这一说。唉,一个人身上患有的病也太多太多啦!
    这里的全体医护人员都很有怜悯心,一个个都主动催促我快休假去。

    外表:瘦削,面无血色,苍白如蜡。
    我洗了个盆浴,并在入裕时在医院的磅秤上称了称体重。去年,我体重四普特①,
现在呢,是三普特十五俄磅。我朝指针看了一眼,不禁诚惶诚恐;过后,这份惶恐消失
了。    
  ①一普特约为16。38公斤。
   
 

 
    两只臂膀的前部已布满那不断长出的脓疮,两条大腿上也有。我不会无菌配制溶液,
此外,有那么两三回,我注射时用的是未经煮沸的注射器,启程之前太匆忙了。
    这种操作是不许可的。

    一月十八日。
    有过这样一次幻觉:我期待着黑糊糊的窗口出现一些面色苍白的人们。这真让人受
不了。只有一幅窗帘。我便在医院里拿了一块纱布给挂上了。借口呢,我就是想不出。
    唉,真见鬼!说到底,我为什么就得为自己的一举一动想出借口不可呢?这可的的
确确是苦折磨,而不是生活了!

    我是否在顺畅地表述我的思绪呢?在我看来,顺畅。
    生活?真可笑!

    一月十九日。
    今儿在班上,接诊间歇时,我们在药房里休息、抽烟那会儿,那男医士一边捻药粉,
一边讲述道(不知怎么的还带着笑声),一位女医士染上吗啡瘾,由于没有机会弄到吗
啡,她便每次服用半小杯鸦片酊。在他讲述这种令人痛苦的事情那会儿,我真不知道该
把我的目光藏到哪里才是。这种事情上又有什么可笑之处呢?我直觉得他这人面目可憎。
这里又有什么可笑之处呢?有什么呢?
    我像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溜出了药房。
    “您认为这种病有什么好笑之处吗?……”
    但我还是忍住了,忍……
    处在我这种境地就不应当那么特别自以为是地待人了。
    唉,这个男医士。他也同那些精神病医生一样心肠冷酷,那些医生们可是帮不了病
人什么、什么、什么忙的。
    什么忙也帮不上。

    前面的那几行,写于抑制之时,其中自有不少不公正的东西。

    二月一日。
    安娜来了。她面色蜡黄蜡黄的,病恹恹的。
    是我把她给毁了。我毁的。没错,我的良心承荷着这莫大的罪孽。
    我向她发了誓,二月中旬我一定离开。

    我能不能履行这誓言呢?

    没错,我能履行的。
    这就意味着,我还能活下去。

    二月三日。
    就是这样:一座小山。它覆盖着冰雪,无边无涯,就像是童年岁月里听说的童话里
雪橇将之连同卡伊①一起给运走了的那座小山。我这可是最后一次在这座小山上飞驰,
我也清楚,下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哎呀,安娜,你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要是你爱我
的话……    
  ①卡伊:安徒生童话《雪女王》中的小主人公。
   
 

 
    二月十一日。
    我决定就这么办。我去找博姆加德。为什么恰恰就是去找他呢?就因为他不是精神
病医生,就因为他年轻,而且还是大学同窗。他那人健康,强壮,可是性情柔和,要是
我没记错的话。我是记得他的。兴许,他会找……我能从他那儿得到关切。他是能想出
什么法子来的。且让他把我带到莫斯科去吧。我可不能上他那儿去哟。我已经获准休假
了。我得躺着。我不去医院上班了。
    我可是诬蔑了那个男医士了。喏,人家笑笑……并没有什么的。他常来看望我。总
是请我到班上去听诊听诊。给他指点指点。
    我没答应。又找拒绝的借口?我可不愿杜撰什么借口了。
    给博姆加德的那封短信已经寄出。

    人们啊!有谁能帮帮我呢?
    我悲怆地叹息起来。如果有谁读到这句话,他会以为——这是做作。不过,谁也不
会读到的。

    在给博姆加德写信之前,我把一切都回想起来了。脑海里尤其浮现出十一月的莫斯
科的火车站,那时,我从莫斯科逃出。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晚上。我在厕所里注射偷来
的吗啡……那真是活受罪。门口挤满了人,人声如钢铁般轰鸣,人家责骂我久久地占着
地方,双手不住地颤抖,门钩也不住地在颤抖,眼瞅着,门马上就要敞开来……
    就是从那会儿起始,我身上便生出一些疖子。
    回想起这一切,我哭了一夜。

    十二日夜。
    又是一次哭泣。夜间的这份软弱这份下作又有什么用处呢?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三日拂晓时分记于戈列洛沃
    我满可以祝贺自己了:我已经是一连十四个小时都没有打针了!一连十四个小时呀!
这可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天色已然蒙蒙发亮。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完全健康的人了。
    应当按照深思熟虑的决定去行事。我并不需要博姆加德,也不需要任何人,拖延自
己这条生命,哪怕再延长一分钟,也是可耻之举。延续这条生命吗——不,绝不能。药,
就在我手边哩。我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喏,得了,下手吧。我对谁也不欠下什么的。我毁掉的只是我自个儿,再有,就是
安娜。我还能怎么办呢?
    时间能治愈一切的,就像阿姆涅丽丝吟唱的那样。她的日子,当然,过得又单纯又
轻松。
    这本笔记留给博姆加德。一切……

    一九一八年二月十四日,拂晓时分,我在远方的一个小镇上,读完了谢尔盖·波利
亚科夫的这些笔记。摆在这里的这些笔记是全文,没有经受任何改动。我不是一名精神
病医生,我不能有把握地说,这些笔记是否可资借鉴,是否为人所需呢?
    在我看来,它们还是为人所需的。
    现在,在十个年头都过去之后的今天,——这些笔记所引发的那份怜悯与那份恐惧
均已逝去。这很自然;但是在现如今,当波利亚科夫的躯体早已腐烂,对他这人的记忆
也全然消失的时候,重读这些笔记之后,我依然对它们有兴趣。兴许,它们还是为人所
需的?我是敢斗胆断然肯定这一点的。安娜·基里洛夫娜于一九二二年在她工作的那个
地段死于麻疹伤寒。阿姆涅丽丝——波利亚科夫的首任妻子——栖居国外。她不会回来
的。
    我能否将人家赠送给我的这些笔记发表出来呢?
    我能。我能发表的。医生博姆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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