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啡-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就是说,——八点钟了,——这是安娜·基,她这是上我这儿来,来唤醒我,并
向我通报急诊室里的情况。
她料想不到,没必要来唤醒我的,我什么都听得见,我能同她交谈哩。
这种体验,我昨日就领略了一回。
安娜:——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
我:——我听见了……(小声对音乐说——“再响一点儿”)。
音乐——强大的和弦。
升D调……
安娜:——已有二十人挂号。
阿姆涅丽丝(在吟唱)。
不过,这是无法形诸书面的。
这些梦是否有害?噢,不会的,做过这些梦之后,我起床时便是浑身有劲,精神振
奋,我工作也顺手了,我甚至都有了兴趣,而这先前是没有过的。无怪乎,我的所有思
绪曾经全都集中到我昔日的妻子身上去了呢。
而现如今呢,我心情平静。
我心情平静。
三月十九日。
夜里,我跟安娜·基吵了一架。
——我可再也不去配制那溶液了。
我便劝她:
——蠢话,安努霞,难道我是个小孩子,是不是?
——我不会去配的,您会毁了的。
——喏,那就随您的便吧。您可要明白,我胸口疼呀!
——您该去治疗的。
——在哪儿治?
——您该离开这儿而休假去。吗啡治不了什么病。(后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
——我当时真不该给您配制了第二瓶,为此,我不能饶恕自己。
——难道说我成了瘾君子,是不是?
——没错,您这就要成为瘾君子了。
——这么说来,您是不去配啰?
——不去。
就在这会儿,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还有那种令人不快的本事——发狠,主要的是,
在我自个儿不对的时候还去叱责别人。
不过,这事并不是马上就发生的。我上卧室去了。我看了看,那瓶子底部还有那么
一丁点儿在晃荡,我把它吸入注射器,——原来只有四分之一针管。我将这针管用力一
掷,差一点就将它摔碎,我自个儿也哆嗦起来。我小心翼翼将它拾起,仔细端详了一番,
——一点儿裂缝也没有哩。我在卧室里呆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走出来,——她不见了。
她走了。
您瞧,——我憋不住了,找她去了。我朝她那厢房亮着灯的窗户敲了敲。她出来了,
裹着头巾,来到那小门廊上。夜,静悄悄,静悄悄。雪,疏松而酥脆。远处的天际,荡
漾着春日的气息。
——安娜·基里洛夫娜,劳驾,请把药房的钥匙给我。
她悄声说了一句:
——我不给。
——同志,劳驾,请您把药房的钥匙给我。我这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跟您说话哩。
在夜幕中,我看出她的脸色变了,变得惨白惨白的,而眼窝凹陷下去了,深深地凹
陷下去,黑洞洞的。她用那样一种嗓音回答我,弄得我心里不禁涌出一缕怜惜。
但那股凶狠劲立时又袭上我心头。
她说:
——您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话呢?唉,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我——真可怜您。
这时,她松开了一直拽着头巾的两只手。于是,我看见钥匙就在她手里。这就是说,
她出来见我时就拿起了钥匙。
我(粗鲁地):
——把钥匙给我!
说着,就从她手里将钥匙一把夺了过来。
我穿过那朽旧的、颤颤悠悠的小桥,向着那泛着白色的医院院部走去。
我心头怒不可遏,这首先是由于,对于配制皮下注射用的吗啡溶液,我竟全然不懂,
一无所知。我是个医生呀,而不是女医士!
我边走边哆嗦。
我还听见,她就像一条忠实的狗,尾随在我身后。一股柔情在我心坎里油然而生,
可我将它抑制住了。我转过身来,凶相毕露地说:
——您配不配?
她就像是注定没救了,挥了挥手,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反正也无所谓了”,然后,
她轻声答道:
——那好,我配吧。
……一小时之后,我恢复了常态。当然,我请求她原谅我那毫无来由的粗鲁。我自
个儿也闹不清,我怎么会那样。先前,我可是一个讲究礼貌的人哩。
她对我这道歉所作出的反应是很怪的。她一下子双膝跪地,依偎着我的手臂而说道:
——我不生您的气。不会的。我现在已经清楚,您这人是完了。我可清楚了。我要
诅咒我自己,就因为当时给您注射了那一针。
我尽力安慰她,要她相信,她与这事毫无干系,我本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向
她许诺,从明天起我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戒除,其措施是逐渐减少剂量。
——您现在一针注射多少?(……)
——您还是别激动!
……说实话,我明白她为什么担心。确实,Morphiumhidrochoricum①可是一个极
为可怕的玩意儿,很快就能使人上瘾的。然而,有这么一丁点儿的上瘾也还不能就算是
吗啡中毒吧?
……老实话,这个女人可是惟一真正忠实于我的人。其实,她也应该成为我的妻子;
那一位,我可是给忘了。我忘掉了,为这毕竟还应该感谢吗啡呢……
coc1①拉丁文:盐酸吗啡。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这真是折磨。
四月九日
春天真可怕。
封在小瓶里的魔鬼。可卡因——封在小瓶里的魔鬼。
它的作用是这样的:
一针注射进去(……)时,几乎是刹那间就有那种镇静状态袭来;顷刻,这状态便
转换为亢奋不已与怡然至乐。这状态只持续一两分钟。过后,一切便荡然消失,无影无
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接踵而至的是疼痛,恐惧,黑暗。春天在喧闹,一只只黑
鸟在那些光秃秃的树枝间飞来飞去,远处的那片森林,则犹如那弯弯曲曲的、乌黑乌黑
的鬓毛,直向天际绵延,森林后边呢,几乎席卷了天幕的四分之一而火热地燃烧着的,
便是早春的第一抹晚霞。
我在我那套医生住所里,在那间孤零零空荡荡的大房间里,踱来踱去,从门边到窗
前斜穿着,走来走去。放在纱布上的注射器,就在那个小瓶旁边。这样的来回走动我又
能坚持多久?十五分钟或是十六分钟——不会更久的。过后,我就得折回卧室去。我拿
起这注射器,漫不经心地往针眼累累的大腿上涂抹上一些碘酒,随即便将针头刺进皮肤。
一点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预感着马上就要出现的那份欣快。瞧,它这就出现了。
我之所以能领略到这份欣快,那是由于,那个为春天的到来而欣喜的守门人弗拉斯在门
廊上拉出的手风琴声,那种既颤悠又嘎哑的手风琴声,穿过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飞进我的
耳朵里,渐渐地幻变成天使们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风箱呜呜地拉出来的粗俗的低音,
这会儿宛如那天国的合唱。但这只有那么一瞬间,过后,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
何一部药理学都不曾记载的那种神秘的规律而变异,变成某种新玩意儿。我清楚,这是
恶魔与我的血液的混合物。只见门廊上的弗拉斯无精打采,我对他憎恨起来;而晚霞呢,
却在令人心烦地喧闹着,隆隆作响,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这状态一晚上接连出现好几
回,直到我明白,我这是中毒了。心脏敲击出那样砰砰砰的声响来,以至于我觉得它就
要跳到手上来,跳到太阳穴上来……而过后,它便直向深渊里跌落,常常有那么几秒钟
的光景,那时我总会想,波利亚科夫医生可是再也活不成啰……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吗啡瘾而甚为不幸的一名医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样而遭遇这同
一份命运的人们,决不要去尝试用可卡因代替吗啡。可卡因——这可是最可憎而最阴险
的毒药。昨天,安娜动用了樟脑才使我得以稍稍地轻松了些,可今儿呢,我——已是个
动弹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这很有些日子都没动笔写我的日记了,可有些遗憾哩。其实,这并不是日记,而
是病历。显然,我这人对我在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时常泪涟涟的
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种职业般的倾心。
总之,要是写病历,那就写上这个:我每一个昼夜两次给自己注射吗啡(……)
我先前的那些笔记,颇有几分歇斯底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的。这丝毫也
没影响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个白天里我都得依靠头一天夜里的注射。我能出色地
把手术做下来,我能准确无误仔仔细细地开处方,我能以我这名医生的誓言来保证:我
本人的吗啡瘾并没有给我那些病人造成什么损害。我,往后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但是,
另一种情形却在折磨我。我总是觉得,有人会看破我这毛病。我在班上接诊时,难以承
爱我那位助理医士朝我后背上投过来的那种阴沉而拷问的目光。
无稽之谈!他不会猜到的。没什么迹象出卖我的,瞳孔只能在晚间才能出卖我,而
晚间我是从来也不与他碰面的。
我往县城里跑了一趟,补充了我们药房里骤然减少了的吗啡储备。但是即使在那里,
我却不得不领受那令人不快的时刻。药库主任拿起我的申领清单,——在那张清单上,
我颇有预见地填写了咖啡碱(而这东西我们那里可是多得是)一类其他各种各样并不值
钱的小药,——就问:
——四十克吗啡?
我直觉得,我不敢举目正视人家,就像个小学生。我直觉得,我的脸发红了……
——我们没有这么大的量。我给十克。
确实,他那儿没这么多。可是,我觉得,他已识破我的隐秘了,他在用目光对我进
行搜索,进行审视呢。于是,我诚惶诚恐,心神不安了。
不会的,瞳孔,只有瞳孔才是危险的,因而我要给自己立下一条准则:晚间不与人
们碰面。其实,要守住这一条,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我这地段更为方便的了。瞧,我这已
有半年多都没见到什么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们则是根本就顾不上来管我的闲
事的。
五月十八日。
令人憋气的夜。准会有一场大雷雨的。远处的那片森林后边,乌云密布,成团成团
地鼓起来,翻腾着。瞧,那边打问了,那道光惨白惨白的,令人惊惶;顷刻,雷雨交加。
我眼前有一本书,这书上,就戒除吗啡这个话题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极度的心神不宁,惊恐不安的忧郁怅惘的状态,易于受刺激,记忆力衰退,
时不时地有幻觉,轻度的意识模糊……”
幻觉,我不曾体验过,可是就其他的表征而言,我倒能说出这么一句:“啊,多么
平淡无味。多么官腔官调,多么空洞无物的描述!”
“忧郁怅惘的状态”!
不,已染上这种可怕疾病的我,要敬告医生们,好让他们对自己的那些病人更为怜
悯一些,不是什么“忧郁怅惘的状态”,而是那姗姗而至的死神在支配着吗啡中毒者;
惟有你们能将他的吗啡夺去一两个小时。空气是不能充饥的,无法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
而填饱肚皮……体内没有一个细胞不在渴求着……渴求什么呢?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