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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警世通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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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十。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为我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置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扇坟!〃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札,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谆殡殓。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玉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浪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下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邻舍罕有,谁人议论!你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去时,婆娘又唤转来瞩付道:〃若是说得允时;不论早晚,便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将及黄昏,那婆娘等得个不耐烦,黑暗里走入孝堂,听左边厢声息。忽然灵座上作响,婆娘吓了一跳,只道亡灵出现。急急走转内室,取灯人来照,原来是老苍头吃醉了,直挺挺的卧于灵座桌上。婆娘又不敢嗔责他,又不敢声唤他,只得回房,捱更捱点,又过了一夜。
  次日,见老苍头行来步去,并不来回复那话儿。婆娘心下发痒;再唤他进房;间其前事。老苍头道:〃不成!不成!〃婆娘道:〃为何不成?莫非不曾将昨夜这些话剖豁明白?〃老苍头道:〃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说得有理。他道:'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未拜师徒,亦可不论。但有三件事未妥,不好回复得娘子。'〃婆娘道:〃那三件事?〃老苍头道:〃我家王孙道:'堂中见摆着个凶器,我却与娘子行吉札,心中何忍,且不雅相。二来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恐被娘子轻簿。三来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手来此,聘礼筵席之费,一无所措。为此三件,所以不成。'〃婆娘道:〃这三件都不必虑。凶器不是生根的;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抬他出去就是,这是一件了。第二件,我先夫那里就是个有道德的名贤?当初不能正家,致有出妻之事,人称其薄德。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札聘他为相。他自知才力不胜;逃走在此。前月独行山下,遇一寡妇,将扇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他调戏,夺他纨扇,替他扇土,将那把纨扇带回,是我扯碎了。临死时几日还为他淘了一场气,又什么恩爱!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他乃是王孙之贵,奴家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到此,姻缘天合。第三件,聘礼筵席之费,奴家做主,谁人要得聘礼?筵席也是小事。奴家更积得私房白金二十两,赠与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道达;若成就时;斗夜是合婚吉日,便要成亲。〃老苍头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老苍头回复了婆娘。那婆娘当时欢天喜地,把孝服除下,重勾粉面,再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色衣。叫苍头顾唤近山庄客,扛抬庄生尸枢,停于后面破屋之内。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筵席。有诗为证。
  俊俏孤孀别样娇,王孙有意更相挑。
  一鞍一马谁人语?今夜思将快婿招。
  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草堂内摆得灯烛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已毕;千恩万爱的;携手入于洞房。吃了合包杯,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磨胸,只叫心疼难忍。田氏心爱王孙,顾不得新婚廉耻,近前抱住,替他抚摩,问其所以。王孙痛极不语,口吐涎沫,奄奄欲绝。老苍头慌做一堆。田氏道:〃王孙平日曾有此症候否?〃老苍头代言:〃此症平日常有。或一二年发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大医传一奇方,必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止。平日此病举发,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来,缚面手之,取其脑髓。今山中如何可得?其命合休矣!〃田氏道:〃生人脑髓,必不可致。第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大医说,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道:〃吾夫死方二十余日,何不鄂棺而取之?〃老苍头道:〃只怕娘子不肯。〃田氏道:〃我与王孙成其夫妇,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且不惜,何有于将之骨乎?〃
  即命老苍头伏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右手提斧,左手携灯,往后边破屋中。将灯放于棺盖之上,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妇人家气力单微,如何劈得棺开?有个缘故、那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就劈去了一块木头。再一斧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田氏虽然心狠,终是女流。吓得腿软筋麻,心头乱跳,斧头不觉坠地。庄生叫:〃娘子扶起我来。〃那婆娘不得已,只得扶庄生出棺。庄生携灯,婆娘随后同进房来。婆娘心知房中有楚王孙主仆二人,捏两把汗,行一步,反退两步。比及到房中看时,铺设依然灿烂,那主仆二人,间然不见。婆娘心下虽然暗暗惊疑,却也放下了胆,巧言抵饰。向庄生道:〃奴家自你死后,日夕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古人中多有还魂之事,望你复活,所以用斧开棺,谢天谢地,果然重生!实乃奴家之万幸也!〃庄生道:〃多谢娘子厚意。只是一件,娘子守孝未久,为何锦袄绣裙?〃婆娘又解释道:〃开棺见喜,不敢将凶服冲动,权用锦绣,以取吉兆。〃庄生道:〃罢了!还有一节,棺木何不放在正寝,却撇在破屋之内,难道也是吉兆?〃婆娘无言可答。庄生又见杯盘罗列,也不问其故,教暖酒来饮。
  庄生放开大量,满饮数觥。那婆娘不达时务,指望煨热老公,重做夫妻。紧挨着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生饮得酒大醉,索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那婆娘看了这四句诗,羞惭满面,顿口无言。庄生又写出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又道:〃我则教你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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