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6-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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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还起什么作用?”思想本来就没有什么作用。秘密起源于思想,那么秘密就起源于主。所以秘密不在我这里,秘密在主你那里。我之所以说秘密是秘密,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今天我要将它们说出来,还给主。我要腾空我的内心,从此不再牵挂它们。
它们一共有三起。不严重,主,要论起来呢,根本就不算个事,细想起来呢,还有些有趣……为什么说有趣呢?就是真相——真相是永远不为人知的。我就是想到这个,觉得很有趣的。
主啊,这些年来,我煞有介事地做了许多事,说了许多至高无上的话。其实没有一点用处,白白消耗学生的青春和我自己的盛年。细想起来,只有三起事情是有益的,就是对三个女学生:我帮助一个注意修剪自己的鼻毛,让一个本该不及格的及了格,教会了第三个喝烈酒、吃生蒜和用竖笛吹奏巴赫和圣·桑合写的《圣母颂》。
而这一切与我是个学者毫无关系,只与我是一个男人有关系。
我就是想到真相只在我这里,那么我所喜爱的人永远都被我极其巧妙地骗过去了,永世不得知晓,才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情。一切都是主的安排,那么,就在这里还给主了。
哲学系解散以后,我住进了东山的寺庙。一般人盛传我出家了。所以,有时候我回到市内,熟人看见我还是以前的样子,就有些疑惑。也有人不揣冒昧,问你是不是出家了?我则很轻松地反问:你知道什么叫出家?然后不让他再问,掉头走开。
我面对众佛。我不是僧人。但我知道自己的虔诚——就这一句,不用再说什么了。
我面对众佛,我说,我做过很多人间学问,都是假的。现在,在我接受了学生的建议,不再进入学校里的任何其他院系,而是来到了这里的时候,我对众佛如是说。
鲁沂
我是在学生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的。那是在课堂上,我要抽问了。我先问,愿意回答的请举手。没有人举手。这种情况我早已习惯,但还是很沮丧。就是我们中国的学生都不愿意主动起来回答问题。每个人都寄希望于老师抽到别的同学。
于是我就浏览那张名册。一般的情况是,谁的名字比较奇特,我就抽谁。看到鲁沂这两个字时,我停住了。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山东人,山东女孩的名字。而且,她还应该是沂蒙山地区的。
我叫,鲁沂。在其他人轻轻松一口气的躁动中,她立刻就站起来了。好汉,我想,山东好汉。因为,一般被抽到的学生,总是慢吞吞地,低着头,弯着腰,在内心叹着“怎么偏偏我倒霉”的气,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而且基本上站不直,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但是鲁沂的站起来,有一种“既然该我,就没的说了”的意思。这就是好汉。
结果我的问题变成了“你是山东人吗?”她说是呀。我点点头,说嗯,不错,你坐下吧。学生发出手榴弹爆炸般的笑声。我一想,也笑起来。这堂课也就完了。
我喜欢山东人。武松是山东人,诸葛亮也应该是山东人。我从小到大读的书看的电影,对山东人的描写都不错。解放战争,山东老百姓用独轮车浩浩荡荡支前,让解放军打败了中央军——这种历史镜头我看过数不清的次数。我的祖辈属于国民党阵营,是解放军的手下败将,但奇怪是,我偏偏喜欢帮助解放军打败了我祖父的山东老乡。山东也有很多坏蛋的,但是他们在我心里扎不下根。我无法解释,但事情就是这样。在现实生活中,我一碰上山东人就往跟前凑,套近乎。
下次我在上课的时候,铃还没有响,我在学生中晃荡,就晃荡到了鲁沂的旁边。我问真是山东人?她仰着头说真是。我问那你会不会说“俺”?她笑起来,说城里边早就不兴这样说了。我问那称呼自己怎么称呼呀?她说就说我呀!旁边的学生就偷偷地笑,不知道是笑我傻,还是笑她傻,或者笑我们两个都傻。
我打量她,看她像不像典型的山东人。她像。她算不得很漂亮;典型的山东人应该不是很漂亮的。但是,因为她很年轻,怎么着也是很好看的。她像一颗刚刚出土洗净的白萝卜,饱满又水灵;她的眉毛很浓,好像是连拢了的,论起来似乎粗糙了些,实则非常的生动(那些用铁家伙修拔出来的眉毛哪能同她相比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女人的浓眉毛不喜欢男人的浓眉毛——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脸蛋白里透红。我现在都还记得那种隐约透出来的淡淡的红晕——实际上那就是青春的颜色。她的身子骨很结实。山东人的身子骨都很结实。我觉得当年那些推着独轮小车支前的大婶嫂子们就是这样的身子骨。实话说我很想叫她站起来,紧紧地抱住她。我就是想抱住这个山东女人。当然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用了还没来得及沾上粉笔灰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个正派的功底深厚的阅历宽广的教师的职业口吻,极其亲切又约略居高临下地说了四个字:“山东不错”,就走上了讲台。我不能让她觉出我喜欢她;我更不能让其他学生发现我喜欢她。
那段时间我被“我的班里有一个标准的山东女人”弄晕乎了。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哼《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先把鬼子埋了……哼得家人有点奇怪了,我只好改哼了一种。哼了一阵我才发现是《沂蒙颂》。那是我很小的时候看的电影,是舞剧的电影。一个山东女人为八路军的伤员熬鸡汤,还挤了自己的乳汁喂他……但是如果你以为我喜欢山东女人是受了艺术作品的影响,那也过于简单了。那是因为什么?
我说不清楚。我真的说不清楚。
甚至,我想到了潘金莲。本来我很恨这个人,但我现在想到她也是个山东女人哪!我就不怎么恨她了。真的,从此以后,我还喜欢上了潘金莲。
但这一切,我都不可能告诉鲁沂。我当然想过,如果鲁沂是我的妻子那多好。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我早已经习惯把心向往之但不能实现的事就在心里发展。为此,在后来,我总是在同她说话之前,同别的学生说说话,同她说话之后,又同别的学生说说话,没有人能够看出我其实只是想同她说说话。我的口气和表情都是一视同仁的。她做梦都想不到我在爱着她。应该承认是爱着她了——神灵在上,瞒是瞒不了的。想到这个,我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实话说吧,又有几分酸楚。酸楚什么呢?我也不是很说得清楚。
有一次,我发现她的鼻毛伸出了鼻孔。我很吃惊。这个丫头也太马虎了吧!想想山东人,原本是比较大气的,有点不拘小节也正常,但是,你是妙龄少女呀!老太婆可以不修剪,大姑娘怎么可以不修剪呢?眉毛可以不修剪,鼻毛怎么可以不修剪呢?这鼻毛同她的眉毛一样,又粗又亮,不同的是,它是卷曲的,向上翘着,贴在鼻翼上。我想告诉她,但忍住了。我不能让她知道,老师看到了这个。
结果那一节课,我实际上都在想怎么解决她的鼻毛问题。这使得我的讲课无法正常进行,好几次弄得学生记笔记时莫名其妙。我只好灵机一动,说把纸拿出来,做课堂练习。学生猝不及防,但也只有照办。
我在黑板上写下“记一次观察所得,强调高光部位,注意发掘事实的含义”。然后说,平时成绩要占百分之二十的。
我在教室里慢慢踱步,将手插在裤兜里动脑筋。因为我就是一个鼻毛老要往外疯长的人,隔这么久就得剪一下。但你怎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这个呢?你也不能叫别人去转告啊,这不成了揭露了吗?
在我经过学习委员的时候,我有了主意。我知道这个学习委员同鲁沂一个寝室。我是从鲁沂的一次作业里知道的。那次作业叫“人生哲学里的哲学成分”。鲁沂的作业里谈到了她们寝室里的一些讨论。
下了课,我把学习委员叫来,布置了一个任务:要她们寝室每一个同学都写一份报告,叫“面相的星相学自我审定”。这里要解释一下:在哲学范畴里,不会简单地将一切“尚未得到科学证明的说法”判为迷信的。哲学甚至会说大科学似迷信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
就是说,你们寝室的每一个同学,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看你的面相按照星相学的条款,有些什么说法,你自己怎么看待。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就是现在的青年,根本就不会相信那一套的,但是他们有时候要作出很相信的样子——弄得好玩。譬如说,咱们哲学系的学生会主席就在这个班上,这是个以后要走仕途的小子。但是如果叫星相学来考察他,他属于“眉低压眼,有志难展”。但这小子根本不管这个,还说,有了成就以后,眉毛自然就会扬上去的。
但学习委员还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东西,而且只是她们这个寝室写。我说,替一家杂志做一个选题,了解女大学生方方面面的心态的,吸引读者而已;而且不会白写,人家还要付一点稿酬的。
学习委员立刻就明白了,很是感谢我将这样的活儿交给了她们。所以她走的时候说谢谢老师。她说谢谢的时候飞了一个媚眼。苍天在上,这不是我的错觉,所谓自我感觉良好,这是一个真正的媚眼。但是,苍天在上,我也知道这并非所谓的暗送秋波,这只是她在得意,得意而已。她得意在所有的女学生里面我最喜欢她。
这里还要说明一下。由于哲学的枯燥,我喜欢在课堂上开一点玩笑。学生都知道我有一个“著名的玩笑”:我说我天然地喜欢女学生(当时女学生眉开眼笑,男学生则低着头,发出愤怒的低啸)。我又说但是我决不剥夺男学生该得到的那一份(男学生们抬起了头)。我问,如果我天然地喜欢男学生,大家以为如何?学生们大笑,摇头,有一个男学生从最后一排把他愤怒的尖叫像箭一样地射向顶棚:你还是喜欢女学生吧。
对于这个玩笑,时常有一点议论。议论的时候我往往还有一点补充,就是漂亮的女学生肯定容易引起我的注意,但只有又漂亮成绩又好的才会让我喜欢。
那么这个学习委员就属于这种情况。她认定我是冲她去的。她在快要脱离我的视线的时候还扭头看了我一眼。
实话说我有一点内疚。但我只能这样。我低着头,想象鲁沂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面部。她做梦都想不到我其实是冲她去的。主啊,世上有多少真相永远不可能大白于天下啊!而我们每一个人,轻而易举就制造了这样的真相。
下一次我见到鲁沂的时候,她的鼻毛不见了。不但伸出来的那一根,就是里面的,如果不像五官科医生那样去检查,轻易也看不到了。一个女孩子就是这样变成姑娘的,我想。女人应该是姑娘,而不应该仅仅是女孩子。
当然,我掏了一百六十块人民币,她们寝室每人二十元。当然我是交给学习委员的,叫她去分发。
这件事抬高了学习委员的生活地位。这个我就是在教室里也能看出来。她们寝室的某一个还亲切地叫她总经理。
虽然鲁沂没有这么叫,但我的心还是说不出来的酸楚。山东老乡啊,实际上一切都是因为你呀!是她沾了你的光!我看到她用欢快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