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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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青果巷那儿去。我和唐太太坐洋车里,元任和梅先生、杨时逢、唐先生走路。元
任推着车子在街上跑,大家都像看把戏似的。一路觉得好玩极了,坐在洋车上觉得
两只手都可以抓着两边店铺的招牌似的。元任对我说着玩:“我来做常州的县知事
好不好?”我说,我可不要做这个小县的县长太太(其实常州原是府城,武进是一
个富县)。城里有河,多少小船来来去去的,像维纳思的内河一样。到也没有等人
通知,我们就一直进去了。我们初到就这样起哄闹,元任家的房子是从曾祖手上盖
的,三房下来因元任祖父这一房人少,所以住在最后进的平房。这个房子除大厅和
书房以外都是走马楼(走马楼就是四围都是楼房中间有天井的)。门窗等比我们家
的房子老式多了。没有玻璃都是用“明瓦”(就是蛤蜊壳做的),当然要比玻璃的
亮光差多了。大厅旁边有一棵大香椽树,我们就打了一大些下来带了玩。梅先生不
知道是不能吃的,咬了一口,给嘴都缩成一道,我们大笑得不得了,说乡下人进城
了。元任的伯母们对我们无法讲规矩,只好拿我们当外国人看待。又给元任父母住
的楼上开开来,里面的东西堆到屋顶了,多年也没有人动。我们就叫了两个粗工人,
全给搬出来看,我们要的拿出来带回北京。但是我们在乎的和他们不同,元任只找
书画、祖父父亲和他自己从前写的东西和照相,我就喜欢拿箱子,因为十六口大红
描金的福建皮箱装呢和皮衣真好。那种箱子关起来和罐头一样,里面的东西从来不
生虫或坏的。放点樟脑,数年不坏,比现在的大铁箱好得多。
我就想给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装了元任的杂物带了走。岂知一打开来全是绸缎、
衣服、绣货和皮货,有些衣服还是他母亲陪嫁时用红绿线钉好未打开过的呢!中国
向来的习惯有钱人家女儿,嫁时不管用得了用不了那么些,和将来流行不流行,但
是一定要做四季的衣服,每季多少套,床帐被褥等多少套,一辈子用不完的。给子
孙留下算是家产,珠宝金钱也是如此,因为女孩子除嫁时给的,以后的遗产不分给
女儿的,所以赔多少,要多少,总在这个时候要。元任的外祖父做过好多省府台,
对于这个小女儿又爱,所以常常带东西给她。夫妇两人只三十二岁都死了,所以东
西不知留下多少来都没有用过的。元任无弟兄姊妹,他的父母在他十三岁那年差不
多一阵死的,所有的东西,他的伯母和堂妹们都给他封起来了,等他结婚后交给他,
哪知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人不在乎这些。我们一共在常州待了三天,带回十六只箱
子,还从当铺里拿出两口大皮箱,内有二百十六件皮货。可惜现在只存了三只小的
箱子和五件皮衣了,其余的都随着我们的房子在南京给日本人烧了。
以后又到杭州,住西湖饭店。元任和他的助手们去各处找方言的材料,我和唐
先生太太、梅先生、我的一个堂房五妹就终日在西湖上玩,爬山并吃庙里的素酒席。
那个新鲜笋子看他们在地下挖出来的。他们的找法是看哪一块土有裂痕,就知道里
面有笋,用一个锹锹起,里面真有一个淡黄色的笋出来。去了衣子,白得像一个玉
笋样,真好看,都舍不得吃它,但是以后吃起来又嫩、又鲜得不得了,一种清香味
(完全不是像在外国吃的那种罐头笋)。我们又在湖中孤山上饭馆内吃生虾,就是
给虾洗净了,个个都要活的,放好作料,放在碟内,因为跳的缘故,用个碗盖在上
面,拿到桌上来,吃时用筷子搛一个出来放在嘴里,自己用牙齿夹着一挤,肉就出
来了还在嘴里跳。不会吃的人拿不出肉来。杭州是出绸子的,我们又到各小工厂里
去看,他们第一步洗丝绵,这种是活的蚕蛾,把茧子咬破出来的。先用热水煮了,
用一个竹圈给茧子一个一个绷大了,往上一套渐渐就成功一片丝绵,拿它做绵袄比
皮都轻暖。第二看他们抽丝好的织缎子,次的织各种绸子,再次的或头上有小疙瘩
的,就织成绵绸(就是外国人最喜欢的生丝绵绸)。在江浙方面穷人都穿这种绵绸,
比布还结实,又可以染各种颜色印花,只可惜织的口面太窄,做衣服费得太多,因
为他们是用土机手织的,将来改良自然就好了。日本人卖给外国的丝绸并不是完全
是他们自己出丝的,他们多半从中国方面贱价收生丝去,他们再织造过,以后卖给
外国。有时我们中国又贵价买回来,所以我们常说中国生丝出口,熟丝进口。我们
本打算还多待几天,而内战又起,恐火车不通,就匆匆回北京了。
我的脾气生性喜动、好奇,又喜欢追究新鲜东西。这一次和无任出去调查方言,
得了不少的新知识,我觉得好玩极了。从此为例,凡他出去我总跟着。回北京只半
年,孟真从广州来信邀元任到广东去调查两粤方言,知道我总是跟着的,所以也请
我同去。但是元任近来常说我们两个大的孩子已渐渐大了,家中没有小孩子了,我
正怀着第三个。上次出去时候清华园车站一节军车炸了,全校人受了大惊吓,而我
们家只有用人带了两个小孩。其时内战时起,万一南北不通,只留小孩在家不便,
所以这次我们要走,决定先带两个小的上海住下来,我和元任再到广东。我从四岁
离开,这是第二次到广东,看过去一切都改变了,府台街门变了中山公园房子都没
有了,只有那棵榕树是我以前常爬的还在。我就坐在下面照了一张像。我是爱吃的,
而中国人又是爱请人吃饭的,所以到一处大家总是请吃,次数多的不得了。所有的
名馆子都请吃过,有一位朋友问我还有什么没有吃过的,请我点菜,我说吃蛇吧!
从前在广东只听人说过这种东西不送到府台街门来,而大家出去吃也不给我们小孩
子们看见,所以我想尝尝。可是我不知道是极贵的东西,无意中敲了人家一个大竹
杠,只吃蛇一样加点小菜碟子,就四十元(广东钱)。虽然只蛇一样,可是拿上三
次来,每次一大锅,蛇肉并不多,都是白菊花和鸡多,我一共吃了九小碗,我想那
个好吃的味道都是鸡的味。住在傅孟真家四十天,孟真对我说给他都吃穷了。
广东的菜是中国好菜中之一,可是不像在美国一般的饭店那样,他们的菜无奇
不有,可是又好又比其他各省的贵。最可笑的有一天中山大学正式请我们吃酒席,
朱骝先先生是代理校长请了一桌最好最贵的菜,而我们吃完了先走,在路上看见一
个北京炸酱面的担子,我想这是一个有点希奇的,叫车夫停下来去看看。卖面的人
问我要不要,我说好,来一碗。我的意思不过想看看和尝尝什么味,刚拿起碗来,
孟真和骝先两个人车子来了,也停下车来了。骝先说赵太太还未吃得饱,孟真就抱
怨我不成样子。我说什么不成样子,难到街边不能吃东西吗?你们不停下来谁知道
我们是谁呢?孟真要我们一道走,我就是不肯,我要看看大街呢。我和孟真两个人
最爱争吵,可是都是友善的,吵了又说,说了又争,从无完的时候,每次见面都如
此,往往到晚上二三点还不停,一直到他从纽约最后一次分手时,我们到了升降机
下了一半了,孟真还在说赵太太我们这次没吵够!没料到竟成永别了。想到老朋友
们的当日真是追念无已。
我因身体不便,而两个女儿又留在上海寓所,所以我就要先回上海,元任和孟
真送我到香港上船,恰巧朱骝先先生也到上海去,而又巧的李济之先生又正从欧洲
回来经过香港。元任就介绍傅李两人第一次见面。傅孟真并约李一道到广州去玩玩,
所以我下船后,他们三个人回广州去了。可是我一个人在船上并不冷静,我是向来
晕船的,就到房舱里躺在床上,有人打门要进来,一看就是朱骝先先生,已经半醉
的样子了(我和他那时才见过几次面并不太熟)。坐下来东聊西谈地没停,茶房来
问吃晚饭,朱问我可要陪我到饭厅去,我说我晕船得很,最好不去,在房舱随便拿
点来吃吃好了。他说那我也不去了,对茶房说开两个人的饭到房舱来吃。那是个德
国船,菜好得很,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头等,有一个德国人管饭厅的头子还是自己
到房舱内招呼一下。哪知一顿饭朱先生就边吃边谈吃了三个钟头才完。我是累得不
得了又不好意思叫他走,他一直坐到三点才说走吧,明天到船时再来陪你下船,其
实船到上海各有接的人来了,朱太太来接他我没答应和他们一同走说再会。元任是
等我离开广州后才到各处去调查方言的,那时起头认识罗常培等人,三个月以后他
回到上海我们才一同回北京清华园。
这几年中清华园学校内很不安静,起了好几次的风潮,虽然没有我们的关系在
内,可是常常请愿什么的到我们家来,而且北伐以后,大学院又下了几次的命令要
元任做校长,元任屡辞不就并荐贤自代未准,但不久就派了罗志希来长校,好些事
就一变当日的清华校风了。因当日的校风多数近乎洋派,自从改大学以后在张仲述
做教务长时已经改变了不少,而罗来以后自然更往办大学的方向改了。就办大学来
说那种办法当然是对的,因为从前是专为在训练留美的目标着重,所以很少发生风
潮,现在可惜的校内风潮一起动头,一来就请愿,訇这个一下又訇那个一下总无了
时,连梅月涵全在内,虽然有些人是应该去的,可是不能全由学生来定去留,元任
虽然没在被訇之列,但看看那种样子总不以为然。幸他那时总到各处调查方言,留
校日少。这次经过上海时,大学院正在发起办中央研究院,杨杏佛说元任你不喜欢
办行政事,而学术机关你总可以帮点忙吧!你做历史语言所的所长好不好?其时蔡
孑民先生当院长,杨杏佛当总干事。元任回他你老兄为何总派我做点带行政的事做
什么,你不知道我是最懒的人吗?荐傅孟真给你比我办事学问都高。杏佛说孟真我
虽见过,脾气恐难对付。元任回他学术机关不须专讲谁对付谁的,有事大家商量办
好了,我敢说他办事起来一定比我高明十倍。杏佛还未一定决定可否,而晚上蔡先
生就请我们吃饭,蔡先生又提,我们想借重元任先生,元任就赶快说:我已和杏佛
谈过了荐傅孟真最合适,蔡先生点点头,嗯嗯,我就赶快说蔡先生已答应了,杏佛
不好说什么。出门后他打了我一把说韵卿的外交真可以(杏佛的太太赵志道是我中
西女塾同学)。因此我们回北京后就从清华搬出来在东城羊益胡同住。但是罗志希
也挽留元任,学生中又来一个小请愿,我们也觉得朋友来做校长,我们抽腿就走不
好意思,所以答应他们每星期来上一堂课,以敷衍目前的情形。有一天元任坐清华
公共汽车进城,在换电车回家,停车时他不下来,车开了他反走下来,自然跌在大
街上了。右手连膀子都跌伤了(他是出名的absentminded教授),到协和医院查看,
腕骨已裂非上石膏绷带不可,人又发烧两个多月。从此清华也不能去上课,就此结
束了在清华园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