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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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旅行鞋子。
登巴讲得神奇,说洋女人是在独龙汀水上涨时,被飞溅的浪花卷进去的。可崩龙不这么认为,他认定,洋女人是被白龙喷吐出的水柱击落,掉到江里淹死的。崩龙说,是洋女人爽爽净净好看,才被白龙相中,卷走。早早晚晚,我得带上毒箭去江里找它算账。
崩龙在又一天的另一个时间,是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下叨叨了无数遍之后,才抬起头,反复冲着曾哥说道,他的这种解释是最正确的,好女人谁都稀罕,谁都稀罕。
唯让崩龙疑惑不安的是,白龙有了这么好的女人做伴,为什么还时不时把江水搞得沸沸扬扬?说这话时,崩龙给火塘里加了旺柴,把曾哥给他的那双旅行鞋子的鞋带,全部拆解下来,换上筷子粗的野牛牛筋。
崩龙干得很认真,旅行鞋子摊在伸直的两条腿间。牛筋绳头用刀削成斜刺,有时还放进嘴里含一含咬一咬。每穿过一个鞋带眼儿,他都会把弯弯曲曲的牛筋,抻展开捋顺,然后继续。
崩龙有了旅行鞋子之后的那些日子,精神异常矍铄,可以四处活动了,脚野得很。赶上有来做巫的,他也间隙着空当,喊喊江,嗓门还不错,
那阵子,这几乎成了独龙江上游一带,人人翻腾几遍的话题。
问,渡口活见鬼了,知道?
答,崩龙爷溜索上来来往往,赛过猴子。
插话,见面崩龙渡,谁也别在推三攘四论岁数。
又言,崩爷扯着大筋脖子喊江时,像只没须没尾儿刚刚斗胜的老蟋蟀。
赶上学校下午没课,曾哥又去过几次崩龙渡小屋,都设见到他。那双系着野千牛筋鞋惜的旅游鞋,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火塘背后本墙的樘板上。张开的鞋口,如同呼扇着的两只野牛大耳朵,在倾听着寂静。
过渡口的人们告诉曾哥。说崩龙早早吃过上天饭,挎着砍刀进沟壑深谷,打竹子去啦。
曾哥过去崩龙房后山坡上看看,果然堆积着10几捆五六米长的青竹。
这让曾哥愉快,一种投有想到的愉快。可这种愉快的背后,似乎还隐隐匿匿着什么。隐匿着什么?令人不敢掉以轻心,却又琢磨不透,像眼前忽然进发的灿烂,会让你失去远去的目光那样。
这天,太阳都斜过西崖顶,曾哥才收拾完菜地,前往斯任崩龙渡口。他这是赶下天饭去渡口,背篓里装好米饭炒辣椒,免得他和崩龙还要锅碗瓢盆地搞吃的。
背篓下半筐是个大如拳头的洋芋,还装有阿恰森新烙的几张苦荞粑粑和半罐子野蜂蜜,粑粑蘸蜜吃就不苦了。阿恰森去打猪草还没回,曾哥脱下在菜园子弄了湿泥的旅游鞋,靠在火塘边,光着脚上路了。
曾哥的这双脚,他不敢说已经适应了峡谷中长距离的山道,但最起码,十里八里是不成问题的。
果然,脚丫子没让他失望,可让曾哥失望的是,这个崩龙老爷子还是没在。屋里屋外四处悄悄,塘火冰冷,樘板上放着的旅游鞋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孤零零的。香烟没带,曾哥只好坐在地板上千等着。等了好一阵子,想出去看看。打开房门,天色咔嚓一下就断丁黑。好像打开的不是门,是一天浓浓酽酽的墨雾。这也是独龙江峡谷特有的“独龙夜”,被称为夜色浓烟。除了江水森然的轰鸣声之外,好似什么动静都感应不到。漆黑的江岸下,湿风墨雾吹来,曾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曾哥小声嘀咕着,假如崩龙爷今晚要不回来,就只能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夜了。
曾哥试探着脚下,走到岸头,环顾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参照物,只能表不他做厂这个动作。夜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之前他只听说过独龙江的夜色浓烟,今儿赶上,才知道够厉害。没星星,没月亮,对面高山的轮廓都没有。有那么几次,曾哥怀疑自己有没有。
曾哥的磕膝盖上,莫名其妙地传上来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有形的,跟蚂蚁在爬一样,一直爬到他的头皮,头皮麻飕飕的。
前几天从木代过来的人说,老虎到他们村叼走了一只母猪;从克劳洛听来的消息是,这几天狗熊猖镢之极,竟敢大摇大摆地到屋中的火塘边去吃洋芋,把个四十多岁的文面女给吓死了;迪政的村支书还嘱咐过曾哥,让他晚上别出屋,把门关严,毒蛇忒多,支书的热被窝里就发现过大蛇,摸到时以为是他媳妇的胳膊;登巴在曾哥刚来时就讲过,山中有野人,个子矮矮的,手指尖尖的,龇着大门牙。还有……这会儿,曾哥一下想起了很多。地球的分量大约60亿亿吨,我在上边是个什么?越想越飘忽,人就像没子体重。
趁早,回雄当吧。曾哥跑回屋,想拿什么,可他来时的思想准备,是打算跟崩龙住一宿。不走夜道,手电筒就没带。手电筒没带可以原谅自己,居然他连火柴香烟都丢在学校。
曾哥在崩龙的小屋中摸索,没有任何结果。
曾哥发愣在一团漆黑里,怀里也抱着一团漆黑。缩在一丝一毫热气都没有的火塘边,寂寞得一点不想动弹。
是什么声音?近了远了,远了又近。才刚刚消逝,却又马上出现。初始从后山上滚落,慢慢又像从江岸下传来。曾哥抽了自己个儿一嘴巴子,骂自己丢人。每天一顿不少吃的老大男人,怎么胆子竟然如此瘦小?胸怀没得气性?心智。居然被吓得辨不明屋外是什么,也分不清声音的由来!
其实曾哥不是害怕,他只是紧张。也许是崩龙回来了,也许是狗熊来找吃的东西?他凄到关紧的门边,耳朵使劲地听着外面,却又没了响动,他开始嘲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没了响动,曾哥的心神就更加的不安。闩好门闩,他感到冷,瑟瑟地摸索到火塘边,摸到一个木甑,翻了个儿,坐下。
就这么等待天明?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曾哥以为是幻觉,但绝不。吱——吱——吱——,是门闩被拨挪移动的声音。他不知他能干些什么,他攥攥空手心。
门闩挪到最后,掉在地板上,哐咚、哐咚,似乎还蹦跳了几下。那是一根儿冷杉木棒,干燥之后轻松却很有韧性。
门,没有马上打开。这让你感到门外是一个更大的迷惑,更大的阴谋。
哗——屋门大开。曾哥下意识地站起,迎接到来的一切。
一根火柴划亮,原来是阿恰森,她把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
曾哥镇定着慌乱,接过她递给他的烟盒,难抑抖动地掏出一枝说道:崩龙爷还没回!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回木甑抽起烟来。曾哥仅正视了阿恰森面孔一眼,便深深记住。火把抉红她的脸,汗津津的,微笑着,露一排白牙齿。他的目光落下,落在她一双泥泞韵光脚上,脚踝处有一道划伤,在流血。
曾哥抽烟钓工夫,阿恰森从怀里拿出他的旅游鞋。曾哥穿上,暖暖的,像一直被塘火烘烤着。
阿恰森举着火把站在门边,似乎在等着曾哥发话。是睡,是回?
曾哥说,回吧!
她就先出了门,高举着明子火把,头前给曾哥照亮。
那一晚的山道,虽然曾哥穿上了鞋子,但走起路来跟几岁的娃娃似的。阿恰森的手抓住了他的三个指头,不自然地紧巴。出门下第一个斜坡时,曾哥的骨节响了几下。他挣脱开,却又握住阿恰森的手掌。她的手心热热腾腾湿黏黏地在冒汗,还有些粗,有些硬。阿恰森就这样领着、拖着曾哥,上坡下坡,始终没有撒开。
那一夜,路很漫长,曾哥走得很愉快也很累。
五
再去崩龙渡,是一个星期之后,曾哥和登巴结伴。
午后,渡口小屋前的空敞地上,摞起了几大盘竹篾绳。绳子两指粗,篾皮子鲜亮,绿生生的,崩龙爷点点头还笑了笑,和他俩招呼着,编织的手却没停。天气很好,荧荧的光斑,在崩龙手中的竹皮片上跳跃。
时间拧拧歪歪,跟着崩龙走了好大一截子。终于他歇下手,在编好的篾绳尾巴结了个疙瘩。结了疙瘩,把屁股撂在篾绳盘上,就开始咳嗽。
曾哥赶紧递去香烟,崩龙抽咽两大口,便止住。看看曾哥的脚问:怎么光着,没穿旅行鞋子?
曾哥赶紧说:光着,舒坦。
登巴问崩龙:爷,编这么多篾绳干吗?
崩龙说,借溜索,挎江岸,织吊一个大篾网。
网啥?曾哥问。
还用说嘛,扁头鱼不可能,银肚皮鱼不可能,他是想网白龙。登巴接过曾哥的话,替崩爷解释着。
崩龙爷点头。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两岸跨度怎么也得一百多米。曾哥说是说,但他知道这很荒诞也很滑稽。
临走时,登巴煞有介事地鼓动说:爷,编好了兜网啥时装,带个信给我,我把咱雄当的壮汉都喊来,这工程,比架个蔑溜不省事。
回村的路上曾哥问登巴,你也信江里有白龙?
登巴说,你不信,我不信,管不着崩龙爷信啊。爷心中有龙,江中就有龙!信啥,你就让他干啥。他要不信,咋能活到今儿个。
他俩边说,边走。从南坡下来快到学校操场时,山路上正迎见抱着曾哥旅游鞋的阿恰森。她从鞋窠落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曾哥。
信是几经周折,从县上转到乡政府,又一个村一个村传递到雄当的。信上的意思是让曾哥到县城去一趟,来了一个美国考察团,他们带来了一份重要的有关独龙江的资料,希望和曾哥交流。曾哥一头雾水,和我交流什么?我好像成了独龙江的专家了。
登巴跟曾哥说,你一个人去,来来回回半个月,路上让人放心不下。干脆阿恰森陪了你,背个行李,路上生火做饭啥的。赶上雨天,歇脚生火最烦人。阿恰森最会搞湿柴,能把湿柴烧得腾腾冒火苗子。
曾哥看看阿恰森,她正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大核桃树下,无事可做地编着自己的发梢。曾哥把信再次塞进旅游鞋,这时他才发现,旅游鞋的鞋带,被阿恰森换成野牛筋绳了。他高兴地大声喊道说:就这么定了,我和阿恰森明儿一早出发。
阿恰森冲曾哥和登巴笑笑,算表示了同意。然后蹦蹦跳跳,跑下坡去。
登巴拍拍咧嘴乐的曾哥屁股说:你小子是干柴,不用烧,溅上个火星子就行。
回到学校,曾哥叫来的能能,让他带领着学生复习功课。
能能有些不高兴地抽了抽鼻子,曾老师你能不能不走?
曾老师说,老师会很快回来的。
六
崩龙解掉绑腿穿好旅行鞋子,要去找洋女人。他想她在江里,日子过得一定不舒坦。江里除了冰冷的雪水就是石头沙子,没有这女人喜欢的沙椤和鸽子树。没有喜欢,就没有安逸。
自从洋女人掉进江里以后,崩龙觉得江水更白了。白灿灿的,什么时候看去都很耀眼。有时露出后背,有时露出胸脯;有时是浑圆的屁股,有时是两条大腿。
崩龙认定,洋女人在江里没踏实。
洋女人是个研究植物的专家,洋女人见天地一个人在大山里走来走去,洋女人自打认识了崩龙,洋女人就不孤单了。崩龙被洋女人救了,就认定自己的命是她的了。陪她山谷里转来,森林里出没。女人说啥就是啥,女人指向哪里,他就往哪里走。其实大多的时间,这女人是走在前边的,崩龙也只是跟着。
女人给了他一个名字让他喊,崩龙你今后喊我伊芬。崩龙就喊伊——芬,有长有短。女人说,你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