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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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墨迹潘染的黄昏,她匆匆回到家,一边在水龙头下来来回回挽手,一边想,可能有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再登那个门了。这些随水而去的墨痕,也仿佛在佐证着什么:即便到了九十岁吧,男人也还是男人。
可是到了晚上,捧着一杯热茶在灯下看书,她又被那盘绕于心的幽愤情绪弄得有些不安,好像隐隐的,有另一层心绪悄然铺开。
热茶在握。热气云集。她忽然想到:可是,那双手起初是多么冰凉的呀。如捉如磨。亦捉亦磨。等到缓缓地松脱开去,它们才勉强可以说是沮乎的。
想到这里,那种隐隐的别扭劲儿也就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洇开,渐渐消散了。
尽管如此,尽管她还有成堆的问题想请教,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去了。
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平先生女儿打来电话,她放下听筒,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就冲出门去。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可又是多么投合他的心愿呀。
记得曾读过先生一篇叫做(我的湿牛皮)的文章,里面谈到西藏过去曾有一种刑罚,把人裹在湿牛皮里曝晒,牛皮越干越紧,终至把人一点一点箍死。平先生说,老而病魔缠身,不啻于裹上了湿牛皮,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可不要什么湿牛皮,他要“好快刀”。
平先生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可是安姑娘进去的时候,觉得里面空荡蔼的。人们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她还是觉得人语嘈杂。
只是那张放大的照片,让她的目光有了停留之处。细审那苍老的跟睛,觉得里面的神气几乎可以说是顽皮的。
一切都严守平先生的愿望,是“从速从简”的。其时,斯人早已“火遁”,这小小的告别仪式,还是子女们为了安慰几位至亲长者而设的,已然是于嘱有违的了。
安姑娘告辞的时候,平先生女儿送她来到门口,说是先生留给她一幅字,因为是绝笔,需等到托裱、影印之后,才好取走的。她呆呆的,也只是唯唯。
出了楼门,习惯性地回头张望,三楼的阳台空空的,只有玻璃窗映出夕阳的反光,是几抹眩目的金红。
怀了那几抹金红,安姑娘大步而去,耳边是习习风声,风声掀起思绪,不禁暗暗叹道,真是率尔而遁哪!其中的爽利风致,似乎只能套用一个流行的字来概括,道是:酷。
些后忙于毕业论文和种种俗务,她很少想起子先生。偶尔想起,却脱不开老人那一生之谜。
其实安姑娘也是爱猜谜的。先生留下的这个谜语,总是影影绰绰地潜伏于她的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平先生与女友,既然那么相爱,为什么又天各一方?对此,安姑娘有两个解释:一个是,问题出在女友家里,她是大户小姐,平先生出身寒门迫于门户之见,难结秦晋;另一个则是,问题出在乎先生,他过于自尊,回避了,此后两人越走越远,成了永远不会相交的双曲线……
七
这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是有一点奇妙的,不知为什么,她屡屡地想起平先生。
信手翻阅佛经故事,看到《妙色王》一段中,有这样的四句偈:
由爱故生优,由爱故生怖,
若高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就想,对于今人来说,那个“爱”字似乎应当改成“欲”字才会妥帖。因为亲见了许多的人,心里早已没有爱了,却依然是既忧且怖的。或许,今人的心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无爱尚可,无欲则是万万不可的吧。
多么希望平先生就在眼前,两个人还像过去一样,一来一往,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地交谈哪。
平先生的心思,常常跃动如少年,好奇如孩童,有一次甚至向她讨教生产时候的感受。安姑娘也就坦言相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的时候,脑子里忽地就是一白。后来她想,那一白,肯定就是个短暂的死。奇妙的是,死之后马上就是生,孩子那响亮的哭声,把她从那白茫茫中又拉回到今世。平先生听罢,若有所思:死生相连——这我将来倒要验证一番……
这样的时候,安姑娘觉得与平先生之间,又何止是忘年之交,实在更是忘性之交呢。
可惜,如今四顾无人,只有小小的萤火虫,一明一灭,像是拥有着呼吸的。当她蹲下身去,想要找寻那小虫的时候,它却又屏住了呼吸。
至于说到人欲,几乎可以说就是平先生的毕生所学吧——哪朝哪代的历史,不是人欲的历史呢?
对人欲,平先生应该是有着透彻了解的,所以他不信人。甚至……
想到此处,安姑娘忽然脊背发凉;那么,他或许早就知道女人一个个都是要心碎的,所以他不做那个使“她”心碎的人。
世间会有这样的深情么?
她的余光又感到了那小虫。它的明灭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久而久之,起伏成了应和,应和成了默契。
这样的时候,她是唯愿有灵魂的,如果有,那么此刻,平先生和女友的灵,应该早已合而为一了吧?
可是刚想到这样的合一,她又忽而为另一个人感到了难过。
那么,太太怎么办呢?
从小,她就依着父亲,管平先生的老伴儿叫“太太”,长大了想想,也许是取“太师母”的第一个字,又让孩童很容易上口的缘故吧。
是啊,太太怎么办呢?
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去干校的时候,给他寄去寒衣和装满了吃食的包裹;回来著书立说的时候,又戴着花镜,为他誊写了多年的书稿……
记忆中,好像太太一直都是这样老的。可是常识又告诉她,太太一定年轻过,也一定有过年轻的梦想来着。太太曾经痛苦过吗?或者说,太太如今还痛苦吗?
于是她决定去看看太太,顺便也把平先生那幅宇取回来。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感到,关于那个春日黄昏,似乎也有个谜底,就藏在那幅字里呢。
八
太太还是老样子。
不像平先生的女儿,父亲死后,她仿佛一下子老了一大截,鬓边的银丝连成了一片,甚至走路的速度,都变得迟缓了。 而太太还是老样子。好像是老到不能再老了,索性就稳定在那里了。
安姑娘进门的时候,太太已经吃过了早饭,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她那个固定的座位上,嘴巴缓缓嚼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太太是喜欢安姑娘的,多年前就夸奖过,说这小姑娘仁义,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大,吐字清楚。其实安姑娘很久没有和太太好好聊天了,每次来都是直奔平先生房间,走的时候如果遇见太太在客厅里,也不过是寒喧几句,又匆匆告辞的。
忽然这么面对面坐着,安姑娘竟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
于是就说天气。说秋风起了,天气日日转凉。太太点点头,接过去说是啊,真凉,这暖气,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安姑娘一愣。又问她老人家早上喜欢吃什么,牙口怎么样,嚼东西费劲不费。太太说怎么不费劲,不戴假牙就吃不了东西。说罢,高声呼唤女儿,让她把那消过毒的假牙用清水过净,等平先生起来好戴。
安姑娘又是一愣。
女儿从厨房出来,将新泡的茶刚刚放到桌子上,太太又支使她:还不把酱豆腐端上来?都几点了?爸爸也该起来了。
女儿望着安姑娘,苦笑一下,回身还真端上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早已经干了——安姑娘知道,在这个家里,除了平先生,这东西是没人吃的。
太太见到酱豆腐,好像微微松了口气。安姑娘也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太太还生活在乎先生弥留的那个春日。太太不痛苦。生活在梦境中的人,应该不会痛苦吧。
平先生的小屋也还保持着他在时候的老样子。只是书桌上整齐了,不再像从前,到处都摊开着薄厚不均、新旧不一的书。如今那桌上只放着一个小小的卷轴。平先生女儿刚要打开,外屋里,太太又在唤了,她只好歉然道:你自己慢慢看吧。就两手扶着腰出去了,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安姑娘倒也并不急于打开那卷轴,而是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间,一桌一几,两对矮矮的书架,三两把椅子,一张小床。她一面打
量,一面思量。没有了平先生,这屋子处处都透着一个空,可是细看每一处,都会勾起回忆,于是平先生化做了一种无形的存在,她于这小屋中,又时时都会遇到—个有。
那张放大的照片被嵌进了镜框里,一双眼睛笑眯眯看着她,神态是老道而又天真的。
这让她想起了国诠的字。妩媚和刚劲也是可以并存韵。
于是她轻轻打开那卷轴,去看平先生的遗墨。
先生的字一向笔走龙蛇,有几分随意,又有几分俏皮,独有这一幅,也许是临终时候,腕力不济,心绪不宁,笔意是涩钝而滞拙的。安姑娘一见之下,不免心折。
先看那题跋,道是:安安小友存晤。
再看那两行十四个字,却是两句唐诗。
安姑娘反反复复看着那十四个字,直看到有水汽雾气盈野,渐渐模糊了视线。
九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里面那层木门也关上了。
平先生不管女儿的招呼,一径走回了小屋。进了小屋却踌躇了,不知要不要到阳台上去。
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到了阳台上。可是四顾茫茫,空地上竟是闽无一人的。只有朔风肆虐地吹着,使他痛切地感到了发疏齿寒。
回到屋予里,却还是坐不住,仍是来来回回地踱步。头皮发紧。脚底发冷。双手却是少有的温暖。
年青。他边走边想,拥有年青的生命,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偏偏:她说心死了。心死了也好啊。“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心死了,才能写小说啊,可以写成年女人了。
女人。他想。从来不敢说懂女人,于是惧怕她们。尤其是,此生仿佛是犯了“妹妹煞”,大凡朋友的妹妹,几乎都要跟他有些瓜葛。瓜葛纠缠,有情无情,都使他萌生惧意。平生所惧者多矣,其中又以S和翠湖的妖冶者为甚。可是两种惧,又是多么的不同啊。前者是因情生惧,后者则是由欲生惧。而正是有了翠湖的一幕,自己也才打定了主意。
S以背影对他。满头秀发顿失光泽。周围光线不明。以至于回想起来,那时候究竟是春是秋,是晨是昏,是在心里还是在梦中,都有些难于确定了。
你不信我。
你不信人。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如今才明白,我所不信的,实在只是我自己呀。
因为不信自己,故而我不做你的冤家。
陡然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己出的谜解开了,有一点释然,又有点怅惘,甚至,还有一点幽幽不乐。
困兽似的踱来踱去。那步履,是蹒跚中又掺着几许慌乱的。
只能安慰自己道是,这一边的尽头,焉知不是另一边的开始呢? 不知什么时候,两手又是冰凉冰凉的了。熵啊。熵啊。他苦笑着,下意识地把手搭在窗前的暖气管上。
窗外正值夜幕四合。高楼夹缝中,西方天际,正璀然亮着一颗大星。
一边的尽头。另一边的开始。
S。你在那另一边,正想念着我么?
这个念头闪过脑际的时候,仿佛是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