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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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先生轻叹一声:
这有何难?要知道,刚才给你开门的那个平先生,也已经死掉了呀!
一听此言,安姑娘忽然把头埋到了膝盖上。
平先生也不去过问,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地呷着。
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又褪了色的,像一团乱麻或者败草,近发根处却又有很长一截黑色表露出来,如果说是发如心事的话,似乎可以看出一段挣扎、掩饰而又衰颓昏乱的心迹。如今呢,倒也还好,还有泪可流。
平先生是早已没有泪了。前半生历尽战乱,后半生出离厌倦,早已没有泪了。
他看到眼前有人在流泪,不但没有安慰他人的心,反而悠然到有如自己得了安慰一般。
一边喝茶一边再看那发根,他想:白发的人是伤怀于黑发不再;黑发的人却要劳神费力,把满头的青丝悉数遮住——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还是怀念安姑娘原先那一头乌密的秀发,让人想起S。
S垂下头,刘海和耳迹的发丝纷披而下,遮住了大半个脸。如果真是发如心事,那么S的心事,一定是细密而又凝重的吧?
安姑娘从卫生间回来,脸上阴雨初霁,又悄然地坐在那里,看平先生给她热热地续了茶。
她定定神,像是鼓起了一点余勇,又欠身问道:
那么,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么?
平先生抬手指了指窗外,手上的老年斑赫然触目:
你睁开眼看看这宇宙万物,可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么?!
安姑娘走了。她的茶杯还留在那里,袅袅地升腾着热气。
平先生看着那热气在空中消散,又有些后悔。
是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可是他与S,通信数十年,两人之间的情,历经半个多世纪,却是日久弥深的。战乱中分别的时候,S握着他的手说:你不信我,没关系,我用这一生,给你一个证明。如今他真的得到了这个证明。而两人的一生,一个已经过去,一个行将过去。S临死前,要跟他通个越洋电话,平先生想了两天;还是回绝了。
一切的一切,都太晚了。
他太老了。怕的是经受不起了。
四
安姑娘不再穿黑衣,头发倒还原成了黑色,一径盘在了脑后,于是脸上的沧桑,也就亮在了明处。平先生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
你老了。
她只一笑,回道:
您还是这样年轻!
平先生咧嘴笑了——假牙让女儿拿去泡在消毒水里了,嘴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温软的舌头。
安姑娘如今在读研究生,主攻方向是小说史研究,毕业论文的题目暂定为《中国文人的“女性情结”》,想从性别和文化的角度分析中国的古典小说。在她眼里,《三国演义》是从根本上拒斥女人,《水浒》则患了“厌女症”,《金瓶梅》充满了对女人的虐待与玩弄,《西游记》又贯穿着对女人的恐惧,只有《红楼梦》,浸润着对女性的推崇和欣赏,可惜也只是短暂的一梦。
平先生也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题目,指点安姑娘舍近求远,先去看些人类学方面的书籍。照他的说法是,眼中不要只是看见了“男”、“女”,而是要看到“雌”、“雄”;让安姑娘从“人是动物”的命题人手,最后再回到“人之所以为人”。
安姑娘还算用功,平先生每回布置的书目,回去必是——找来研读,读过了又带着一堆问题回来。不过今天平先生似乎无心回答她的问题。也许是有过早上那个梦的缘故,一直手不释卷的,在看那本《唐国诠书善见律》。安姑娘以为又可以奇文共欣赏了,就像往常一样,凑到平先生身边去看。
午后短暂的阳光均匀地挥洒进来,照着那薄薄的千年传抄韵册页,照着一老一少两段具体而微的历史,也照着一男一女两个相映成趣的性别。
她闻见了那兀立的白发中散发出来的专属于异性的头油的味道。
他则闻见了那盘绕于黑发之中又糅合了青春体臭的醒脾的香水味儿。
安姑娘不大懂书法,不过依稀能看出那字体的风格,是妩媚而又不失刚劲的,至于内容嘛,乍看之下,似懂非懂,直至读到:“……捉者不磨触者不捉不磨是名触也……”就觉得有些不便,于是又退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包,整理她的书本之类。
平先生看罢似乎很开心,站起来甩甩手,径直去了卫生间。
屋子里只剩安姑娘一个人了,她这才静下心来,一句一句看进去。从何为“四大不和梦”、何为“十一乐”一路读下去,直到平先生回来,问她都看出了什么,她虽没有读完,却有了大致的印象,想了想,说是看出了人欲和压抑青春的痛苦。
平先生则说,他忽然想到,制订那戒律的,一定是个老人。
安姑娘听了,也只是一笑。她这一笑,头微微动了一下,那醒脾的香气又荡了一荡。
平先生就说:你今天这香水不错,让人眼前一亮。说罢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书架前找到了那本《燕闲清赏笺》,说这里面对香有不少高论,先是列出了近八十种香,又按不同的美感,把这八十种归成了幽闲、恬雅、温润、佳丽、蕴藉、高尚六格,而对这六格之美,又有进一步的阐发:
“幽闲者,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恬雅者,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温润者,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焚以辟睡魔;佳丽者,红袖在侧,密语谈私,执手拥炉,焚以熏心热意;蕴藉者,坐雨闭关,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蒸,香霭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霞客;高尚者,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爇,香雾隐隐绕帝,又可祛邪辟秽。”
看罢,安姑娘又笑。她说您以为人家说的只是香味儿吗?人家说的还是欲望啊。
平先生瞠目道:哦?这我倒没有瞧出来,你且说说看。
安姑娘叹道:我也是忽然发现,写这段文字的,必是个男人,因为里面包藏的,实在是一颗男人的心。
平先生扬眉道:那么依你看,男人的心是怎样的呢?
安姑娘忽然来了兴致,提议做个游戏,两人分头把异性的心思,用一个字写在手上,然后交换来看。
平先生也觉得好玩儿,又问:这一个宇有限制没有?
安姑娘道:没限制,中文英文,数字符号都行。
平先生抓起桌上的毛笔,可是举到半空,又踌躇了。
安姑娘想都没想,握着圆珠笔,重重地在左手上写下个什么,似乎要力透手背
见她已经写好,平先生才在手上颤颤地画了一下,放下笔,还鼓起嘴巴朝那摊开的手掌上吹气。
两人以一种等待揭开谜底的心情,交换着看过了对方的手掌,相视良久。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平先生的手心,由上到下,顶天立地,一贯而成的,是个漆黑的“1”;安姑娘的手擎正中,如一个蜘蛛盘踞在网心,是个小小的,蓝幽幽的“N”。
不知什么时候,平地里忽然起了风,脆而硬的柳枝在呼啸的风里抖着,像是无数被齐根斩断的琴弦。
安姑娘看看表,不知不觉快到学校的开饭时间了,忽然想起什么,匆忙打开书包,捧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书桌上,说这是您上回让买韵绿
色墨水。
平先生背了手,正看那漫天散落的琴弦,徐徐的,才道是:用不着了。
回转身,见安姑娘愣在那里,就拿出一页棕色墨迹的信纸给她看,头一句即是:以后我若不写信过去,你就不要写信来了。
安姑娘猜到这极有可能是那位女士的绝笔。关于这段旧情,她从平先生怀念友人的各种短文里,从自己一次次往返邮局帮助寄信取信的过程中,能够粗略地知道个大概。平先生偶尔提及,却也只是冰山的一角,余下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去填补了。
不过越是到近些年,越是屡屡见到平先生拿着那些棕色墨迹的旧信发呆。往常,安姑娘骤然闯进来,平先生总是高兴的,若是隔了数月才来,还会喜得他一边拿出进口的糖果,一边摇头晃脑地诵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就笑了:其实并不远啊。平先生则使劲点头:远的远的!一二十里之遥,对我这足不出户的老朽来说,已然是远的啦……不过也有这样的时候,安姑娘乘兴而来,却见平先生正颓然默坐,半闭着眼睛,神情凄侧。于是她对那位女士,就有了一点点妒忌:到了八九十岁还能被人想念,这在一个女人,该是怎样一种福分呢?
此时,似乎又是不便多问的,她只冒出半句;
真的是——
见平先生点头,也就不忍再问了。
黄昏的薄暮里,鹤发的老人缩在他的座椅中,手上摊开着相恋一生的女友的绝笔,他那肥大的棉坎肩硬如铠甲,屋里的空气湿冷似霜,此情此景,使安姑娘那日益粗粝的心,又有一部分开始松动、柔软。
很想说些安慰的话,良久,才苦笑道:
至少,您回忆往事的时候,还保有一个柏拉图式的完美梦想啊;不像我们,青春已逝,除了美丽的误会,什么都没有留下。心死了,剩下的就是过日子,耗时间而已。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青菜跃入油锅的爆裂声,安姑娘也就背起书包告辞。
平先生送她到了大门口。
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又被叫住了。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她的眼神是询问舶,他的跟腈则被门框的阴影笼罩着。
有些突兀地,她的手被攫住了。
周围没有旁的人。
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她想了想。决定忍耐。
五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安姑娘松了口气,三步两步跑下楼去。
通常她从这里出去,都会在楼下回头张望,直到看见阳台上那白发的人朝她挥手,她也挥挥手,才会安然地离开。
然而今天,她支开满是墨迹的手,一路匆忙地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六
安姑娘的家,院子里有两棵柳树。到了这个季节,柳树已是丝绦垂地,枝叶扶疏了。两棵树之间,有小小一方草坪,每到月白风清时候,那里就成了各种小虫的天堂:蟋蟀悠悠私语,螳螂挥着大刀,勇武地一掠而过,蜗牛则背着它那甜蜜的负担,在草叶间留下道道晶亮的行迹。
安顿了孩子睡下,挑灯夜读之前,安姑娘总要围着那草坪走走。
白天的喧嚣渐渐远去,头脑缓缓地恢复了澄明,这一刻的安宁是弥足珍贵的。眼前树绿草青,耳边有蛙声虫鸣,天上有圆月,月边又有明亮的伴星。
月光泛着银白色,伴星的光芒则透出几许橘红。安姑娘的天文知识极为有限,不过她依稀记得这伴星应该是火星。因为年初时候,老人就告诉她,今年夏天将会有“火星大冲”的天象。
现在天象如约而至,人却是不在了。
火星的橘红光芒,似有一种殷殷的温存。地上没有什么与之应和,除了在草间时明时灭的萤火虫。
望着那萤火虫幽幽地明灭,她想,人的心思,真的是难以捉摸的。
那个被墨迹潘染的黄昏,她匆匆回到家,一边在水龙头下来来回回挽手,一边想,可能有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再登那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