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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蛇·李碧华-第11章

小说: 青蛇·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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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她还有个妹妹。”许仙没忘记我呀。  

              “不错,那是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施主请细细思量,你们相识交往,以至今日,是否处处透着奇诡?”  

              “——即使是妖,”许仙动摇了,“对我这般好,也没得说了。”  

              “这正是她利害之处,”法海道,“她对你好,惑以美色,你不防范,末了她施展法力,你一生精血,就此化为乌有。”  

第六章
              许仙面露惊疑之色,张口结舌:“是,没理由那么好。”看来他又要听从那秃贼的诡计,不,我竖起耳朵。  

              法海教他:“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午时三刻,阳光至盛,蛇精纵道行高深,也是惴惴难宁,你要劝饮三杯雄黄酒,定必有奇景可看。”  

              “如果是妖,我怎办?”许仙忙为自己图后计。  

              法海朝他似笑非笑地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转身离去。剩许仙一人,半信半疑。  

              我见秃贼扬长而去,心底悠悠忽忽,千回百转。他是要素贞现出原形了。  

              雄黄酒?一听见这三个字,我已一阵恶心昏晕,还要灌下肚中?  

              这简直要我的命。  

              但素贞?她也许不怕,她一定拚尽全力以赴。她爱这个男人,不肯让他日夕思疑。素贞会抛尽一片心,换得他信任。过了这一关,她便守得云开见月明,地老天荒去了。 
             

              多重要的一关。  

              一念至此,自个儿阴险地一笑,有所决定。  

              我就把法海与许他的合谋先告知素贞,从旁观察她的反应。只见她坐在那儿,心事重重。她一定也明白这一关的重要性,所以像个赌徒一样,只有孤注,掷抑不掷? 
             

              我便说:“姊姊,地气蒸沤,直涌心头,几乎要把我熔掉了,我还是避一避。”  

              见她不动。我又劝:  

              “到后山深洞处躲半天吧,何必为难自己?我真怕,要是一不小心,便无所通形了。”  

              素贞还在犹豫:“我有一千年道行,大概还顶得住,你自己去吧。”  

              我施以刺激:  

              “话不是这样说,万一你迷糊起来,难以控制,便前功尽废。一千年来,你都避过这盛暑骄阳,你试过挺身与天地抗衡吗?你有这本领吗?你有这经验吗?”说个不了,还作关怀之态,“姊姊我是为你好。万不能为了博相公党心,与自然斗争,也许你会输。如果我是你,便失踪半天,烦恼皆因强出头,三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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