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钟晓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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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的那个是绝对不一样的。就好像太阳突然在晚间升了起来。白色的太阳照得水面银闪闪的一片阳光。有时月亮又显得非常小,仅只是一颗稍大的星星。但千万不要是一颗陨星。在古老的迷信中,陨星预言风暴的来临。
你捕鱼回来,还要亲自把鱼载到零售商的商店去卖。待你把特别拣选的鱼送来给我,往往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站都站不稳,须睡一觉醒来,方才有精神告诉我这一次捕鱼的经过。
我把我家的锁匙给你配了一副,好让你在我外出时,也可自由出入。我一进门,只要嗅到鱼腥味,就知道你来了。你每逢捕鱼归来,身上的鱼腥味总是很重。有一次我早晨起床,走出客厅,发现你靴也没脱,连衣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熟了。你身上一股子鱼腥味,胡子已多天没有刮,头发又乱又脏,人也晒黑了。我拿了一把常备在家的尤加利叶,放在锅里煮。不多久,微辛的清香漾满空间。我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你睡。朝阳把细微的影子,印在你的脸上。你睡得极深。
我觉得非常幸福。
你再度出海之前,虽有短暂的空闲,却也有许多杂务等着办理,只能抽出一天半日陪我聊聊天,吃吃面,散散步。我记得我家附近人行道的石板缝野生着一种细绒般的青苔,你很喜欢,会蹲下来摸摸它,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你说将来你家的院子要种满这种青苔。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一排陡斜的楼梯。那是横切过一条盘山而建的街道的捷径。每次我们到那里去,就说:〃到楼梯那边去。〃我一直想数一数那楼梯总共有多少级。楼梯两旁沿着斜坡植满松树。我们走到最高,在布满松针的梯级上,俯瞰沿海地区的全景。在那里看来,仿佛天空很多而地很少。井然的街道及楼房,干净的马路,翠绿的远树和青青的山,令人觉得真是好一片太平盛世。一只白鸥像完成壮举一般,悠悠横越整个区域。海洋在陆地与陆地之间,呈现各种光暗面貌。你指着前方说,海陆交会处,若是白头浪特别多,即表示岩岸险巇,等闲莫近。
然后你走了,乘着退潮出金门桥,航入海洋。这样便可介潮力增进船速。同样地,你趁着涨潮时潮水进湾的时候进湾。金山湾的水流极强,最快时达四海里。以距金门桥约三英里的庞尼塔角为起点,计算至入港停泊,顺潮只需三十至四十五分钟,逆潮则需时三小时十五分钟。
我已习惯了在渔港时,留意伫立水中的圆木桩上,那湿印的长短。若是水线以上露出一大截湿印,我便知道正是退潮。退潮的时候你是不会回来的。
你曾经告诉我,最强、最紧和最低的潮,都是在春天。潮汐以二十四小时五十分钟为一个循环。在这段时间以内,潮水涨退各两次。满月之日,水位升至标准以上六尺,是为满潮。月蚀引起小潮,水位降至标准以下二尺。潮汐的讯息由于暗合自然万物的消长荣枯,自古以来被认为与人类的命运结怨交欢。潮涨象征生命、丰盈、充溢,潮退象征死亡、衰微、贫乏。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的农民相信苜蓿须在涨汗时播种方能茂盛成长,否则将夭折。他们的妻子相信水位偏高时制成的牛油品质最佳。此时由水井取得的水,从牛身挤得的牛奶,将在锅中煮至沸腾,满溢出来。搅乳器中的牛奶将不断起泡,直至高潮过去。葡萄牙、威尔士及布列塔尼沿岸的人,认为人在潮涨的时候诞生,潮退的时候死亡。
对于我来说,潮退象征你的离去,潮涨象征你的归来。
一年一度的鲱鱼季,自一月开始,至三月止,属近海作业,你不必把船驶出金门桥,只在金山湾、金银岛一带逡巡。青绿泛黑、银身白腹、以甲壳类动物为主要粮食的鲱鱼,部分时间居住于深水之中,然后移往沿岸的浅水域产卵。成千上万的鲱鱼游近水面,发出冷光,吸引了渔民的注意力。从水鸟盘旋的位置,亦可推测鱼群出现的方向。日本人喜欢用鲱鱼的鱼卵做寿司,因此,所得的鲱鱼卵大多出售日本。
或者你航向深海,捕捉生活于水底石间、海岸山脉的谷壑中的石头鲈。这种饕餮的鱼类,于冬季产卵,能在深海中自下而上。为了捕捉石头鲈,你出入深水礁、法拉龙群岛、雷斯角以西二十五英里的柯特尔滩。雷斯角位于三藩市西北偏西。天气想必很冷吧!你穿着厚毛衣,戴着毛线帽子,脚上套着防水靴,也许正在注视着鱼群检波器的画面。那一具利用超音波探测鱼群的仪器,按下了掣,画面上立刻亮起了各种颜色图案,显示出海底的形态,鱼群的方位等等,活动范围达一千二百英寻的深海。
春夏捕鲑鱼,利用轮转线捕鱼法,以半速前进的渔船带动喂了饵的鱼丝,跟随寒流,沿着约十英寻的浅水航行。所至之处,北至波林娜斯、北岛、雷斯角、波德各湾、布莱格堡,南及蒙得勒湾、圣克鲁期、新年岛、半月湾、圣彼得角。这正是鲑鱼离开海洋,逆流返回淡水域产卵的季节。武勇的鲑鱼,一旦上钩便剧烈挣扎,以求逃脱。有一次,你与它们斗力之际,撞伤了膝盖,瘸了好几天。
七月至十一月是捕鲔鱼的月份。鲔鱼属鲭鱼族,最重要的商业品种包括大青花鱼、长鳍、黄鳍等,是世界上最快速的鱼类之一,游动时速可达四十五英里,肌肉结实,追随暖流,喜欢游近水面觅食。捕捉鲔鱼,须采用长线多钩钓鱼法,渔船几以全速前进,途中绝不停留。据说大规模的捕鲔鱼行动,鱼线长及七十五英里,鱼钩有两千多个。
三藩市西南有两座海底山,间接参予捕鲔鱼行动,助渔民一臂之力。派因尼亚山山高七百七十英尺,垓特山几及一千六百五十英尺,水底的暗流遇山即向上涌出,把大量营养料及有机生物带到水面,吸引无数小鱼围饲。小鱼又吸引来水面觅食的鲔鱼。因此,渔民只须注意暗流的动态,便可大略估计鲔鱼的行踪。你通过探测水温的仪器,测知何处有暗流上涌。
你在海上,捕什么鱼,吃什么鱼,吃腻了,便吃自己准备的罐头。有时我弄一些三明治沙拉一类的让你带去。每次你都收集一大堆报纸和书到船上看。你说你喜欢海上的夜泊,仿佛只有你一个人在无边的大海上,让你感到灵台清明,无一点俗虑沾身。也许,那种安宁与满足,才是你所真正追求的。
待此地的捕鱼季将要完成一个循环,我也快要毕业了。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有一次,你这样问我。
〃跟你去打鱼呀!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说。
〃你不回家,你家人不会着急吗?〃
〃这你就别管了。〃
〃他们知道我吗?〃你说。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的家人关于我们的事情,但我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赞成我和一个渔夫在一起的。
我久久无言。
〃难道你跟我去打鱼,打一辈子吗?〃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唉,不是这么容易的。〃
你开始向我解释,捕鱼的生活非常艰苦,不但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生命没有保障,而且鱼市动荡,收入不固定。目前你的理想入息是每年两万。那是除掉费用之后和纳税以前的数目。要达到这个理想,每年的总收入须在四万以上。这是你从前在航空公司的年薪。也就是说,你当渔夫后的入息比当机械工程师的时候少了一倍。不过,经济上的顾虑还属其次 ,主要是你觉得捕鱼生涯实在并不适合我。
〃那么你当初为什么又答应我?〃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清楚。〃
〃但我已经想清楚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为什么要那么复杂呢?〃
〃你还这么年轻,还有长远的未来,你怎么知道没有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呢?〃
〃你不愿意我跟你去,怕我妨碍你,是不是?〃
〃我只是不愿意耽误你。〃
〃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真的那么喜欢打鱼吗?〃
〃你喜欢,我也会喜欢的。〃
〃我跟你不同。我的年纪比你大得多 。我出去见过世面,经历过人情世故,心情自然跟你不一样。你才刚刚念完书,还没有踏足社会,谈不上什么人生经验,现在就来说什么打鱼打一辈子,不是嫌太早了吗?〃
〃难道就这样算了?以往的一切都不算数?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当初你又和我好?为什么你又和我在一起?〃
你不做声。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事情,是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
顿了一顿,我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跟你去,我可以留下来,找一份工作,我们还是……还是……〃
〃唉,这是不切实际的……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肯。〃
沉默了一会,你说:〃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牺牲。〃
我们之间,类似的争执越来越多,有时甚至是不欢而散。我初次惊觉到也许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将要结束。然而,当其时,这种意识尚是模糊的。骄傲而天真的我,以为总能够令你回心转意。但是,愈接近学期的尾声,我的心情愈焦急,将要失去你的预感,使我对未来的信心发生强烈的动摇。我变得口不择言 ,故意说话伤害你。你用道理开解我,然而,在一些实际的感情处境中,所谓道理是不敷用的。你虽然不同我计较,可是,在你的内心,你一定觉得我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我老是问你这种孩子气的、叫你难以回答的话。
你对我的态度开始转变。出入渔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出海前,打电话通知我,时间扣得很紧 ,以致我无法去给你送行。你在岸上的时候,也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你也总是若有所思的,脸色有些阴郁。有时我觉得忽然好像不认识你似的。我惧怕那种感觉。
那天,我考完毕业考最后一科,完成大学哲学系的课程,兴高采烈地到渔港去寻你。那是我们事先说好的。然而,到了渔港,相识的渔民告诉我说,你已趁着前一天晚上的退潮出海了。这是第一次,你不辞而别。我望着茫茫大海,忽然好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并且跨出了那不该跨出的一步。
一夕之间,整个世界都变了。现在我已不大去想那些接下来的日子。其实我很少去想那些只有我而没有你的日子。我记得有好几个晚上,因为哭泣无法成眠,在黑沉沉的房间里倦极入睡;白天就呆望着人家后骑楼晾着的衣裳,想你此刻不知在哪里。我思索着我们之间的事情,企图从其中发现一些可以改变的地方。但是,这样做,无疑是徒劳而苍凉的。我幻想着与你一起出海捕鱼,幻想得太久了,以至于把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幻想之中。幻想中的事物没有血肉的感觉。当面对你的时候,有可能我只是爱上你的虚的一面,你的神的一面,你的尚未发生的一面吗?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地爱就行了,只要不顾一切地爱就行了,只要相信自己在爱就行了。
岂知人间并没有这样的爱。
我还记得那个清晴的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无聊地看着一本书,因为心中有事,老是看着同一页。忽然之间,我听见你用我给你的锁匙,静静地开门进来。我等待着,一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