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钟晓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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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晓阳
一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你说你愿意死在大树下,让树根吸取由你的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我愿意做那棵树。〃我说。
至今我仍爱着你。
人死后,化为飞灰,我对你的记忆,是否就如失去肉体的幽灵对于人类的记忆,永不可追?我还能在你的眼神中迷失自己,与你生死相许吗?在死后的世界,有谁能为我捎来你的信息,好让我知道你在人间,是否幸福?我是否仍能维持生前你最喜欢的样子,以你的梦境,作为我的归宿,在你的梦中对你说话?黄泉路上,我们在海边所立的盟约,可能为我指点他生的缘分,让我走向正确的方向,好与你在来世做一对情人、夫妻?
是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个死后的乐园,对于美丽的极乐有所想望?
西方有极乐清净土,无诸恶道及众苦,但受诸乐。
水手们相信死后进入绿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奏个不停的小提琴。
我曾经将渔夫死后的世界,编成一篇篇富于活力的、愉快的童话。翠蓝色光亮的海底,小鱼吹着七彩泡沫,虾男蟹女追逐嬉戏,穿着用柔软的鱼网织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样白而香,海藻有着春天的青草的颜色,各种贝类发出一阵阵光泽,每一只是一个音乐盒,开合之间有微微的旋律。
但你宁愿离开你的渔船,回到岸上来,寻找葬身之地。
无论水手或渔夫,最终还是回归土地。
西欧传说水中溺毙的人,其灵魂须在世上漂泊二百年,始能得到安息。
可见人类向往安定,难把无根的生涯视为极乐。
佛教有轮回转世之说,认为人死后,其魂灵以另一副形体,再度托生于世。
果真如此,我愿意转世为一棵大树,生长于天地之间――葡萄雨露,星星糖果,云的白肉与乎花的香骨,阳光琥珀……
让我以深深的泥土,作为永生的园地,把枝叶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每一片叶子是天上的一颗星,永恒地护荫你流浪人间的魂灵。
让小鸟来到我的枝上,唱它们临终的哀歌,当我沉默,植根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欢生长,永远向上。
二
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我觉得是可喜的;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我觉得这更加可喜。然而,回顾自己的过去,我不觉想起希腊传说中麦德斯国王点物成金的故事。凡他的手指所触之处,皆变成黄金,其结局必然是悲剧性的,而且是比人类的贪欲更大的悲剧。
凡我的手指所触着的,皆变成故事,想必也有其可悲之处。
我曾经把世上的一切变成你。
现在我又把一切变成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
得不到你,是否因为我在不自觉的时候,把你变成了故事?
有时我觉得,与其说一个故事,倒不如唱一首在海边为你送别的歌。
从前我常常立在渔港目送你的渔船出海。
〃我的小丈夫。〃我心中这样地呼唤你。
每回我都想着,这一次你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来。
可惜今生今世,我们无缘做夫妻。
为什么万千故事之中,我独不能编一个与你成为夫妻的故事?
但是,能说一个爱你的故事,我也感到欢喜。
许多年前,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学生,独自来到你定居的城市求学。年纪轻轻的我,初次面对动人的自由,无所适从,对眼前的生活有一种茫然。
三藩市虽没有特别出色的学府,与我年龄相仿,到此地求学的学生却不在少数。我曾经因为不欲追随潮流,声言绝不出国留学,及至自己也至学龄,这种抗议的声响便告式微。我想是因为青春的百无聊赖。
我也有了离开家庭、独立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的背后,谈不上理想的力量。若有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一团色的梦而已。
我生长于人口简单的家庭,环境富足,自幼受父母的钟爱,从未经历什么大的不幸。这造成了我的无知以及不切实际。
〃肤浅而正派。〃你这样形容我。
每次我无端想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此后没有人更准确地形容过我。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什么和我好。
你说,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玫瑰色的。
我没有追究你这话的真意,虽然我不大明白,为何我眼中的世界,对你如此重要。
分手之后,我才想到,是否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一个玫瑰色的世界?这个世界,可有我在你身上所看见的那个,那么美好?
我曾经在你身上,看见了一切。
当时我所看见的,现在我正渐渐失去。
我觉得对不起你。
初时,我寄居于父母朋友的家中。这一家,有两兄妹,妹妹珍妮,哥哥占,都比我年长十岁以上。占与你是好朋友。学校尚未开学,他们轮流驾车载我游览这个名城,把我当做小妹妹一样的照顾。
周末晚上,他们安排了跳舞的节目,尚缺一个男伴。珍妮提议把你叫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你的名字。
占说:〃他肯来吗?〃
珍妮戏说若你不肯,就把你的渔船给凿沉。
于是我们到你的渔船所停泊的码头去寻你。一路上,珍妮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事情。她说你在一家航空公司当机械工程师,已经做到视察官的位置,但你一心想做商业渔民。前两年,为了买一条旧渔船,几乎把所有积蓄用光。渔船需要重新整修,你把攒来的钱,完全花费在船上,前些日子,不得已把你那辆房车也卖了。在渔船能够出海以前,你不敢放弃原先的职业。现在你一边在航空公司任职,一边还要兼顾渔船的整修工作,时常在船上过夜。
那艘船对你来说,就像你的家一样。
夜晚的道路,看不见景致,无从辨认方向,直到看见金门桥,才知道正在向北方而行。远远近近的灯光,露珠似的,滚在荷叶绿的夜色上。付了过桥税,车行很短的时间,便到了那个小码头。
占下车去叫你。
珍妮回头对我说:〃你也下来看看。〃
我们都下了车。风很大,且意外的冷。整片岸边泊满了船,却看不见什么人,仿佛所有的人都把船丢弃在岸边,离船上岸了。只见占向你停泊的地方走去,蹲在木砌的堤边,喊叫你的名字。
船舱有灯光透出,可见你确实在船上。果然,甲板底下传来你答应的声音。甲板上有一个样式近乎水井的四方型构造,又像个有盖的盒子,掀开盖,你从那里探出头来,看见我们,有点惊奇。占问你修船的进度,你顶着风与他对答一阵,仍旧攀在通到下面船舱的梯子上。
珍妮给我们介绍,你笑着向我微微举了举手。
我心里感到很亲切似的。
占叫你跟我们一起去跳舞,你说:〃好啊!〃
你答应得那么爽快,似乎是占和珍妮意想不到的。
你从那个四方口爬出来,身上连衫裤的工作服遍布污渍,原来的浅蓝色大略可辨而已。
〃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你说,走进船楼。 接着便听见开水喉放水的声音。少顷,你提着一个铁桶出来,把脏水往海里一泼,又走回船楼。
透过窗口,我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中移动的,你的人影。
收拾停当,灭了灯,你出来锁上舱门,托起一块木板把那四方口盖起来,也上了锁。然后你沿着堤边的梯子爬到岸上。
我们一行人向车子走去。有你认识的渔夫和你打招呼,问你上哪里去。〃玩玩去!〃你说,跟他们随便说着玩笑的话。
上了车,你说:〃我们到什么地方?〃
占告诉了你,你说:〃那里太吵了,不大好吧!〃
结果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可是你穿着牛仔裤,那地方的人不让你进场。
〃那怎么办?〃珍妮说。
你抱着胳膊,笑笑地说:〃那还不简单?我把……〃
珍妮忙喝止你:〃有小孩子在场,看着你的嘴!〃
你似乎正要说什么不文雅的话。我倒笑了起来。
〃我去买一条裤子不就行了。〃你说完就径自走了。
我们正好在一个商场里面,有的商店尚未关门。
〃你见过这样狂的人没有?〃珍妮笑着问我。
不一刻,果然见你穿着西装裤回来,手上拿着你自己那条牛仔裤。
我们得以顺利进场。
坐定后,你们三人都要了白兰地。你问我喝什么,我说不上来,你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叫卡露华的,有点咖啡味,加牛奶,甜甜的,一点都不烈,好不好?〃
我说好。
占叫我跳舞,我摇了摇头。〃你们先跳。〃我说。
占和珍妮离开后,我和你只是沉默地望着舞池,没有交谈。
下一支舞,占请我跳,我仍然摇头。你和珍妮去跳,再下一支舞,又是占和珍妮两兄妹互作舞伴。
过了一会,你问我:〃以前跳过舞吗?〃
〃很少。〃我说。
〃这一支舞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带你,不怕的。〃
我犹豫着,你已经站了起来,并且俯低头小声说:〃怎么样?〃
我实在无法拒绝你。
是一支慢四步。在幽暗的灯光中舞着,我脸红心跳,不敢抬头望你。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心里想。
你带舞的方法温柔谦逊。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似的。
占见我与你跳舞,以为我肯了,下一支舞便要跟我跳。我还是拒绝了他。你怕他受窘,忙拿话打圆场。
整个晚上我只跟你一人跳舞。
〃为什么不和占跳?〃你问我。
〃我喜欢跟谁跳就跟谁跳。〃我说。
〃你喜欢跟我跳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有点想笑。
〃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说。
〃除了爸爸之外,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过舞。〃
〃真的?〃你笑道。
我觉得好像有点喜欢你似的。
后来我和你要好,占总是拿这一天的事情来取笑我,不外是原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心有所属,怪不得只跟你跳舞,不跟他跳舞……这一类的话。
次日早晨,你来到我寄居的人家,找占有事。占刚好和他父母出去了。珍妮还未起身。我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阅读一本关于哲学的书。
我说占很快就回来,你便坐下来跟我聊天。
〃想家吗?〃
〃不想。〃我说。
〃为什么会选三藩市?〃
〃我不知道。〃
〃你不怕? 这里有地震啊!〃
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你面前,我觉得很不自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你把手肘支在桌上,托着头,望着我说:〃你知道吗?上帝造人把人造得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一定是有道理的。上帝也希望我们快快乐乐,你说是不是?〃
你翻了翻我那本哲学书:〃你打算在大学念什么?〃
〃我还不知道。〃我说。
你一边翻书,一边随意议论着各家各派的哲学,其异同、长短、优劣。原来你知道得极多。我很有兴致地听着,欣羡不已。
你说你从哲学以及自己的人生经验学得了一个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确有正确的人生态度,有至善。你反对否定客观事实存在的哲学。
我似明白,似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懂。〃我说。
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