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8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呼喊,是惊吓所致,喊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是啊——啊——,但是的确他们看见了他们的亲人平平向坟地去了,身穿她们赶制的红缎衣裳,长发在身后飘飘荡荡。
她的爸爸妈妈,曾经一个撵一个跑的,在屯街上演练过无数回了,到这时,却吓得瘫软得无法站起。叔叔和姑姑胆子大些,紧紧跟在身后,直跟到坟地。他们的侄女一入坟地,就风似的没了踪影,害得他们站在那里,一声声“平呵平呵”的,哭号了很久。直到他们的声音变成了坟地里席地而起的旋风,携着两片草叶腾空而去,兄妹俩才相拥着回转身来。
可是,当他们从坟地回来,回到停尸棚的灯光下,愣神一看,平平仍然小脸蜡黄地躺在那里。问她的爸爸妈妈,平平什么时候回来的,爸妈的回答让她们倒出一身冷汗,说,不知道,刚刚木板上还是空的。
这样的事,若是一个人看见,会被认为是鬼话,四个人看见,就没人说是鬼话了,而相信是人话,是真的,是真人见了真鬼。
于是,上塘的人们相信,平平死的当天晚上,灵魂就归了黄泉,是自己走进了黄泉。平平的灵魂之所以着急,要自己走,是因为黄泉里也有大学,也要高考。就像老人们说老井下面也有一个村庄一样。去晚了,报不上名,进不了考场。
半月之后,高考分数下来,平平考了五百多分,上塘人们又改变了说法,说平平急着走,不是去考试,她已经考上了,而是急着去体检。因为人们从曾经考上大学的大学生那里知道,录取后,都要体检。
上塘后来死人,都不是高考生,但人们宁愿相信,他们的灵魂,也是要在当天晚上走掉的,他们即使不急着体检,是民工的,他们会急着赶汽车,因为赶上头一趟汽车,很可能当天中午就到了工地,要是中午就到了工地,就很可能赶上工地上的午饭,省一顿是一顿。是家妇的,她们会急着拿草做饭喂猪喂鸡,因为那饭做晚了,鸡鸭在院子里乱飞不说,很可能就耽误了地里的活,要是耽误了地里的活,很可能下一个集市就不能去了,赶不了集,那怎么行!
所以,不管男女老少,死的当天,天黑之前,人们一定要在黄泉路上钉下一个又一个木桩,在木桩上扎上纸人,纸人的肩上,一定要有金纸剪下的徽章,意为护路警察。有条件的,还要在木桩上拉上电线,装上电灯,刚刚入夜,就一路灯火辉煌。
于是,即使有的人黄昏咽气儿,来不及赶制衣裳,不惜借钱,也要到镇寿衣铺买现成的衣裳。都怕赶不上时间,让死人穿一身旧衣裳到阴间报到,让死人穿旧衣裳报到,实在是太不体面了。上塘人是讲体面的。
那中街上宁木匠的儿子宁玉刚,学申作平的儿子,坚决不在国内当民工,想方设法去俄罗斯干劳务,结果,干了一年,回来的火车上,走到齐齐哈尔的时候,被一帮抢劫团伙从火车上扔出去,死在荒郊野外。被当地农民发现,再通过当地民政局一程程找到辽南乡下,找到上塘,人已经死了三天。
一个死了三天的人,魂早已离开他的躯壳,上塘人闻知消息,赶紧迎到歇马镇上。他们的迎,不光是活人迎,还有那些佩戴徽章的纸警察。因为在他们看来,上千里的路,那灵魂即使日夜兼程,也只走在半路,所以他们扎出无数个佩戴徽章的纸人警察,钉在木桩上,沿途一直守护,使死人的道从上塘的坟地一直通向小镇。
那些佩戴徽章的警察们,在山道上耀武扬威还不够,临近小镇汽车站的地方,还有一个警察举着一套黑缎寿衣,使那几日在小镇上车和下车的人大饱眼福,闹哄哄像唱戏一样。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那宁玉刚尸体,并不是被大客运回来,而是一个救护车。这一点,上塘人是应该想到的,可偏偏他们没有想到。那救护车,拉着一个死人,却不吹喇叭不敲鼓,像拉活人的车一样,悄悄地就顺东边的柏油路开过来,拐到了上塘的乡道。救护车怎么就认识通向上塘的道?是因为那车里拉着宁玉刚的妈!
宁玉刚的妈得知消息的当天就被镇民政局的车接走了,这一点上塘人也是知道的,可是正因为上塘人知道,才认为宁玉刚一回到镇上,就会有动静。即使不吹喇叭,宁玉刚的妈是一定会放声大哭的,哪有死人不哭的?即使旁人不哭,妈怎么会不哭。
所以,当有人前来报告说,死人已经回到上塘了,他们不禁大惊失色,他们急忙把纸警察举着的寿衣拆下来,举在自己手上,之后慌慌张张跳上自行车往家赶。
他们往家赶,并不直接赶到宁家门口棂棚,而是直奔坟地,因为在他们看来,回棂棚已来不及,万一他们回去,灵魂已经走了,就撵不上了。所以他们捷足先登,直接就在坟地守护,他们在坟地上,往木桩上绑寿衣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为亡灵送衣服,而好像是抓小愉的,他们动作利落、迅速不说,表情还狠丢丢的,好像在说,看你往哪跑?!
6
其实,在上塘,最重要的交通,都不是前边说过的这些,前边说过的这些,是明处的交通,是日出日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还有暗处的交通。就像上塘有暗地的政治一样。那暗地的政治,是一个人对着许多人,是许多人以一个人为中心。而暗地的交通,必是一个人对着一个人,是没有中心,或互为中心的。
那暗地的交通,要么就在田地里,要么就在院墙的墙头上,但不管在哪,通着的两面必是一男一女。
这样的男人,也许老婆是个泼妇,说话高音大嗓,动辄就把爹娘祖宗翻出来骂,早就羡慕别人家有个贤惠女人了。比如杨跺脚,烂脚出不了民工,守一个野泼的女人,天天在心里眼气别人家的女人。那别人家的女人,不是别人,是死了男人,又嫁给小叔子的大学生的母亲鞠桂桂。人家经历那么多磨难,从就没出过什么动静,人家说话细声细语不说,还知疼知痒的,不但不骂男人祖宗,两个公婆都照顾。
他羡慕别人有这样的女人,那女人的男人又恰好不在家,干民工去了,那女人的男人出去干民工了,自己为什么走不了,这也许就是上帝冥冥之中的安排了。偏巧又赶上春天大旱,地里的水浇不上去,男人终于有了机会帮忙。故事就发生了。帮忙伊始,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过觉得愿意帮,可是一旦上了野地,整整一块地上就两个人,那不安分的念头就难免不跳出来。有了那样的念头,手总是管不住,交换水桶的时候,不怎么就碰上了对方。
这样的女人,生性贤惠,一辈子不知道挑别人的不是,感情总是贴在别人的感情上,想事总是为别人所想,自己男人不在家,别人家的男人帮忙干活,内心的感激就如热锅里的水,沸沸扬扬……总是在背后深情地看着人家,总是在男人走远时看着人家。对方不小心碰了自己的手,赶紧汪一眼笑去看他……这一看不要紧,对方的眼里闪出了电,吱的一声就通到自己眼里。
那电怎么隔着肉体就通了出来,不知道,反正也真是奇怪,分明眼看的是眼,却一下子就通到脸,通到脖子,通到四肢,心顿时就慌乱地跳起来。脸一旦红到脖,浑身的血一旦四处奔涌,便赶紧躲开,再也不敢看他。分明是不敢看,可是下一次交换水桶,不怎么眼神就扫了过去,这一扫可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扫一下子就被男人逮住了,不但逮住了眼神,还逮住了身子,逮住了心。
于是,他们身体通了,心也通了,他们从上到下,哪哪都通了。可是现实生活,却有着重重障碍,他们都有家室,都有老人孩子,男的,女人是个泼妇,如让她知道了,不是用嘴骂祖宗,用手掘了祖坟她也干得出来。女的,男人是个愣头青,让他知道,打她倒不会,他会把对方杀了也不一定。因为他们是邻居,就住在房前房后。
种种障碍都阻止着他们的通,他们就只有在隐蔽处偷偷地通。若在野地,就必是夏秋之交庄稼盖过人头的时候;若在家里,需跳墙头,就必是更深半夜、畜睡人静的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们的通才不会被别人看见,不被人看见,他们的通才透彻,才酣畅淋漓,才如痴如醉。
在野地里,要猫着腰,缩着肩,数着地垄。之所以数着地垄,是白天已经约定了的,从道边到地里边,第多少垄。若不约定,偌大一块地,万一找不着怎么办?他们在野地里数着地垄,猫着腰,本是小心翼翼,一声蝉叫都要吓得心惊胆战。可是一旦相见,便忘了一切,他们如狼似虎,将苞米秸摇晃得天响地动,到关键时,呻吟声冲出苞米地,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的样子。
在家里,若跳墙头,轻手轻脚,轻得仿佛一只蝴蝶,可是再轻,也是有动静的,人毕竟不是蝴蝶。有了动静,狗也没叫。不但没叫,还在堂屋呼呼大睡。狗之所以不叫,是女的早就将它弄进堂屋,喂了安眠药。他们为这样的相见不被人看见煞费苦心,可是一旦相见,完全忘了今朝何夕、今年何年、此处何处。嗷嗷的呻唤声,把深睡中的狗吵醒,狗呜呜嗷嗷放声大叫,跟人比着赛似的。听到狗叫,男人不得不赶紧穿衣,破门爬墙,将原来只在两个人心里的交通张扬个满坦,人脑差一点就打成了狗脑不说,那心里的交通,一下子就成了公共的交通。他们当中的某一个走在街上,立即有人就将眼光转向另一个的家,少许,街上就有人在那里嘁嘁喳喳。
于是,这男人女人心里的交通,不但成了上塘的公共交通,还是上塘人日子间最有滋味、又永恒不变的谈资,所谓有滋味,是说一个故事,百谈不厌,并且谈着谈着,总会节外生枝,昨天还是狗吃了安眠药,今天就变成了狗扎了预防针,至于让狗睡觉的预防针从哪能弄来,没人管。反正人们认为,干这种事的男女,是什么都不顾的,是什么都做得到的。他们做得到,人们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所谓不变,不是指就一个故事,此类故事,不是月月有,也是年年有,不是过去有,当代也有。所谓不变,是说无论有多少此类故事,那故事中的交通如何复杂,故事的本质,都大同小异,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何有了深处的沟通,那深处,当然是指肉体,而不是灵魂,上塘人不讲灵魂,只讲肉体。
在上塘,人们讲得最多的,还是赶马车的李光头女人,她与村里很多男人都通着,她跟男人的通,确是肉体的通,跟心灵无关。她通着男人,不是男人主动而往往是她主动,她主动,一般不是在家里,而都是在地里。她的男人赶大车,懒得干活,从来不和她一块下地,也就给她勾引男人带来方便。她勾引男人,从来不用语言,就一个动作,用胸脯蹭男人的后背。就说那申作平,村里没有比他再本分的男人了,照样经不住她的诱惑。有一次,天下着瓢泼大雨,正在稻田里薅草的申作平看天色已黑得不行,急着往外走,可是正走着,就听后边稻田里有人喊他的名字,转头一看,是李光头女人。申作平不是不知道李光头女人的毛病,他也特怕沾上这个女人的腥气儿,可是天下这么大的雨,她是不会怎么样的,她喊他肯定是因为雨大害怕。这么判断,申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