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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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还真是身后申家的鸭子着急了,从院子里呱呱地叫起来时,他们才破涕为笑,说,“可不是明辉,咱走了一回官道大马路,咱值!咱不哭!”
4
实际上,在上塘,还有另外一种交通,它们要说重要,也不算重要,一年也走不上几回。要说不重要,也不是事实,因为那一回也许能顶一百回。
比如从上塘通到村部和小学的道,那条道除了村干部、村民组长、学生,一般人,是很少走的。可是到了年末,你如果被选中了踩高跷扭秧歌,那就不一样了。你不但要走,且要一天两个来回。你每天早上去,中午回,中午去,晚上回,你来来回回走,震耳欲聋的锣鼓喇叭就不绝如缕地响在通往村部的小道上。
走路时,本是停止排练的时候,锣鼓喇叭响本是幻觉,可是因为那幻觉散落在土道上,这土道,也就成了过年之后漫长的春天里、闷热的夏天里、繁忙的秋天里,最有意味的回忆了。比如前街杨跺脚家的,年轻在家时并没扭过秧歌,也向来看不上扭扭扎扎的人,可是,他的男人杨跺脚有天晚上从镇上回来,在亚细亚美发屋门口看见村长搂着一个女子摸摸索索,当天晚上,村长就跟到杨家,动员杨跺脚女人加入秧歌队。
因为害怕被告到自己女人那里,突发奇想奖赏了别人的女人,这事要说新鲜,也没什么新鲜的。新鲜的是,那杨跺脚女人,从没想扭秧歌,可是被十块钱吸引,一旦扭上,最终开了春,秧歌队解散,很长一段时间没精打采,掉了魂一样。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偷偷往屯街东头走一段,去望一眼那条弯弯曲曲凸凹不平的土道。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那条道上。
而那个从小就爱扭秧歌的于吉成家的,和村长家既没有亲戚瓜葛,男人又没在镇上看见村长的丑事儿,天天在家等着村长来找,村长就是不找,到腊月练秧歌时,就天天站在自家院里冲那条道望,把那个轻飘飘走在道上的女人想成自己。等到正月过去,秧歌队解散,走近那条道也不会被谁碰上,就从自家房后绕出来,绕到那条道上,站在那条道的中央,久久地看着。看着看着,心不免就疼了起来,恨恨地想,为什么俺就走不起这条道呢。你这条道有什么了不起呢,俺一踩就把你踩在脚下,有什么了不起呢!
那道不回答,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了不起,可就是不敢看,看一眼就要心疼。
比如上塘西头通着野地里的道,那道是往荒僻的史家沟去的,上塘一般人也不往那边走,可是,那个中街上瘫在炕上多少年的吕治有的母亲,有一天忽地用胳膊肘拄着炕,抬起头了,跟儿子说:“拉俺回史家沟娘家一趟。”
自从结婚,吕治有母亲五十多年没回过娘家了,她的母亲在她两岁时就死了,母亲死后,父亲活了两年也得病死了,她被叔叔养到十八岁。从史家沟嫁出来,就一直没有回去过。她的婶子不喜欢她,她的婶子在送她走的那天早上,从被子上撕下一块红布扔给她,跟她说:“想家就看看这块被面布吧,这是你娘的被面。”五十年来,她把被面揣在兜里,却没有一个时辰忘记过娘家,没有一个时辰忘记过出来的那条道。没瘫之前,她常常坐在门口的老井台边朝西望,一望就是小半天。要是有人问:“你望什么呢?”
她就说:“没,没望什么,看蜻蜓呢。”
问的人说:“都冬天了,哪有蜻蜓?”
她立时慌了,做了错事似的说:“呵,不,不是蜻蜓,是燕子。”
人们再看到她坐在那望时,老远就说:“又是燕子呵。”
于是,燕子燕子就被人们叫开了。于是,瘫了之后,要是有老人年头月尽想起她,要去看一眼,街上有人问:“上哪呢?”
老人会说:“去看燕子。”
这个被叫做燕子的老人,生活却不如一只燕子,燕子每换一个地方做窝,总还要回老窝里看一看,而她,居然五十年了没回一趟出生的老窝。
五十年没回娘家,谁都以为,其原因是记恨她的叔叔婶子,当她在马车上说完一席话,她的儿子居然惊愕得鞭杆掉到了地上。
五十年没回娘家,那条从上塘通向史家沟的道早就变了样,有的地方,被雨水冲成水沟,道道沟痕恍如盘在地上的青藤,有的地方,被勤快人种上了庄稼,或者,那原来人们常走的道,早就没人再走,又踩出了新道,弯弯曲曲伸在田间地头。可是,吕治有母亲偏偏要求儿子走老道。
刚上路时,她还是欠着身子,可是走了一会儿,当赶车的儿子不断地问路,瘫痪十几年没有坐起来的老人竟然燕子一样,身子轻轻一翻坐了起来。她坐了起来,把迷途的儿子吓了一跳,儿子直直地看着母亲,好像他的母亲变成了什么怪物。当发现他的母亲好好的,脸腮上闪着从没有过的红光,干涸的眼窝里有了从没有过的亮晶晶的东西,不但像没有病的好人一样,还要他赶紧上路,儿子的额上、脸上、胸上,顿时沁出滔滔热汗。
老人在回老家的路上发生了奇迹,老人因为终于能够回一趟老家不但好了病,且在车绕着不像道的水沟来来去时,不断地向儿子讲述这水沟原来的样子,出嫁那天映现在她眼中的样子:“俺结婚那天,天可好了,一丝风都没有,水沟边的草叶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这个五十多年没有回家的老人,一路兴奋着,不停地讲述,她的声音从没有过的响亮、清脆,但那响亮清脆的声音经过了旷野的过滤,有如天籁。
快到史家沟的时候,老人声音突然低下来,老人说:“俺儿,俺今儿个告诉你,你不是你爹的儿,你是俺和车老板生的,俺结婚那天,在半路上,他……他……”
天可好了,一丝风都没有,道两旁的草叶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儿子的鞭杆掉到地上之后,长时间的伫立。这时,只听老人说:“俺不回家,是不敢走这条道,俺对不起你爹。”说罢,就倒在车上,咽了气。
做儿子的,把老母葬到地下的当天,就又回到这条道上,在这条布满青草的道上号号嘹嘹,孤魂一般,边走边唱。
这条通往史家沟的老道,实在不是一条重要的道,它几乎被所有人忘记、遗弃,可是,这条道,对那个叫着燕子的老人,可是太重要了,它阻隔了她回家的愿望,它又给了老人一生的盼望。它不是走一回能顶一百回,而是走一回能顶五十年,而是走一回能顶无限的时光。因为当它随老人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埋入地下,也就走向了永恒。
5
上塘的交通,能够通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比如通向小学,通向中学,通向旱地,通向水田,比如通向前街、中街、后街,通向渠道、水塘,等等等等。它们中有的,伸在草丛中,是细细的一绺,有的,踩在地里边,是白白的一条;有的,就是一条长年累月洪水冲积的壕沟,深深浅浅。
它们中有的,在有的季节重要,在有的季节就不那么重要了,比如通向水田和旱田的道,春、夏、秋三季,赶车人来来往往,不小心,两辆车撞到一起,都抹不开车,需喔喔哒哒好一阵子,可是一到冬天,就没人走了,它们光光净净寥寥落落没人搭理的样子,仿佛一条被人抛弃的布带;有的,对冬天也不重要、夏天也不重要,只有春天和秋天重要,当然,这样的道,只对有的人重要,对有些人就不那么重要了。那是上学的道。
无论中学还是小学、春天和秋天,那道上,早、午、晚浩荡如水的学生们穿着鲜艳的校服,花大姐一样蹦跳在草丛和沟谷里,闹泱泱的,唱戏一样。有时,几个咬道的孩子不小心在道上打起架来,你抱住我的腰我摁住你的脑袋,一群学生围上去,远看不知所以,还真以为唱戏。可是一到寒暑假,那道突然的就沉寂了,它们冷冷地伸在树丛中或沟谷中,皱巴巴的,就像一条放大了的蛇皮。
不过,上塘所有通的地方,都是为活人而通,惟一处不是。那是坟地。
上塘东南方向的水塘边上,有一块很大的坟地,人们叫它乱杂岗。乡村的坟地,多在高处,上塘的坟地却在水塘边,据说那里风水好。它和上塘屯街之间,连着一条长满关门草的草沟,是人死了之后的必经之路。上塘旱田水田间的道路上、水渠上,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就是没有关门草。可是也怪了,这关门草好像深知人死了,眼睛就闭上了,就关起了心里那扇门似的,它们偏偏涌到通着坟地的那条道上来,支支楞楞地一蓬一蓬。它们的叶子呈椭圆形状,浑身边缘长着对称的牙口,而那对称的牙口,一到白天,就自动关上,一到晚上,上塘人家关门的时候,就慢慢打开,守护神一样,和夜开放在一起,和那条道开放在一起。
人死了,化成骨灰,是走不了路的,只是活着的人抬着一把骨灰走。一把骨灰被装进骨灰盒里,本已轻得不能再轻,可是上塘人非要把它再装进五尺多长的棺材里,非要八条扁担十六个人来抬。这是上塘殡葬改革的失败,改革改革,不是越改越简,而是越改越繁,哪有这样的改革?!关键是,不管是繁是简,死人的必经之路,必要活着的人来走。死人的骨灰被活着的人隆重地抬在肩上,后边拖着隆重的队伍,那条道路就有了隆重的待遇。草沟四周的关门草上,洒满了土黄的纸钱,关门草身边的空间里,响着震耳的鞭炮。然而,上塘那些走着死人的必经之路的活着的人,偏认为,真正走那条路的,是死人而不是活人。他们这么认为,是因为他们确实有人看到过一个死了的人,夜间顺这条道来到坟地。
那死了的人,是上塘中街万元新的女儿,才十九岁,叫万平平。这个叫万平平的女孩,是上塘为数不多的在镇上读书的高中生。可是坏就坏在她是一个高中生。按自然情况,她是读不了高中的,她的爸爸一天到晚喝酒,喝了酒就动手打她的妈妈,她的妈妈被她的爸爸撵得在屯街上疯跑时,直声喊俺去死、俺去死、俺不过了。可是只要她的爸爸停止追撵,她就再也不说去死,不但不说去死,还常常自言自语说,俺非供平平上大学。仿佛去死和上大学是连在一起的、是邻居。其实人们都知道它们不是邻居,是这个对生活常常绝望的一个女人心情里的正面和反面,是两极。那反面,最不好的,也不过是死,而正面,最好的,也不过是供出一个大学生。像那个接走爷爷奶奶的大学生那样,把自己接走,不再挨打。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动辄就披头散发被撵出来的女人,真就把女儿供上了高中。可是天公不作美,高考最后一天下午,最后一门考卷刚刚交上,平平突然头痛,坐在位子上爬不起来。当监考老师赶过来,没问上三句话,就见她口吐白沫。找车拉到医院,平平的身体已经僵硬。
就是把平平拉回家来,打个草棚,停在家门口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她从停尸棚爬起来,不顾身边任何人呼喊,义无反顾奔向了坟地。呼唤她的人,当然是守灵的亲人,她的爸爸、妈妈、叔叔、姑姑。他们呼喊,是惊吓所致,喊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是啊——啊——,但是的确他们看见了他们的亲人平平向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