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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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上塘,最重要的心脏,还是白天的心脏,还在歇马山庄村部。
所以,年头月尽,上塘的屯街上,谁家响起尖锐的猪叫声,用不多久,你就会看到谁家门口有村长的身影在晃动。是村长,而不是其他村干部,是说村长家住在上塘,近水楼台。
村长这时候出现,既不是收什么,也不是分什么,是专程上杀猪人家吃猪肉的。他这时候出现,其实经过了杀猪人家的再三邀请,杀猪人家在头天晚上,就把请村长时要说的话想好了,无非是老哥,忙了一年,到兄弟家坐坐吧。那话说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看不出任何功利色彩。其实内心里,深藏着巨大的功利。
上塘人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这一点政治还是懂的,毕竟,村长通着政策。有的政策,是上边订的,有的政策,就是村里自己订的,村长歪曲一下政策,对他们还是十分重要的,即使村长不歪曲,给一个笑脸,也是舒服的。
事实上除了他们的亲信,他们是很少歪曲政策的,也很少给笑脸的。
可是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你家请客,没有村长,总不是那么回事,你家猪肉,若是二姓旁人来吃了,比如街上一个要饭的来吃了,你会心疼,村长吃了,你不但不心疼,还高兴。你本来在内心里,是恨他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到时杀猪绝不请他,可是一到正经时候,你又由不得,自己先软了,五体投地地敬他。这种感情,也是葫芦里的茄子,河塘里的乱麻,怎么说也是说不清楚的。
再说这当村长的,被家家户户请着,从不拒绝。本是上人家吃猪肉,可从不见他有吃了人家嘴软的表情。依然是威严的,理直气壮的样子。并且此时的威严,是真正的威严,不像站在车甲板上分化肥时,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因为这时候,他看到一种现实,水能覆舟,但水确实没想覆他,而是想载他的。水想载他,他为什么不可以在水面上抖抖威风呢。
但是,不管他怎样端着架子,上塘人一端上热腾腾的猪肉、火辣辣的酒,无不掏出心底的热情。就说王三儿的父亲王德生,生性倔犟,谁当头儿他就跟谁别扭,上塘人的说法,叫“抗上”。素常日子,在大街上见到村长,绝不说话,仿佛有着深仇大恨,到了杀猪这一天,却不一样了,酒过三巡,不但要说话,还要故意坐在村长身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村长,嘴里的酒气恨不能喷到对方脸上,那样子好像稀罕得不得了,嘴里千篇一律重复着五个字:“妈了个巴子!”“妈了个巴子!”虽然就五个字,其中的意思可就相当多了。既像是说,妈的,老子怎么就非得请你吃肉,又像是说,妈的,弄归齐,还是老子巴结你。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一回,村长是坚决不说话的,好像就是要把一年当中失掉的捞回来。
其实捞没捞回来,也没人知道,反正王德生的热情,连傻乎乎的王三都看不惯了,出去说,俺爸前世叫猪迷住了,一吃猪肉就浑身发贱。
叫猪迷住,这是傻瓜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一杀了猪人就忘了自己是谁,就热情得没边没沿儿,没人知道。
3
实际上,上塘年终杀猪请客,每家必请的,还有一个人。那个和村长一样待遇的人,虽不是干部,在上塘的威信,却一点不比村干部差。他就是那个当了记者,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搬走又搬回的大学生的舅舅鞠文采。
这个鞠文采,脑瓜聪明,记忆力好,什么样的难题都难不倒他,那难题,不一定是数学,也可以是地理历史,你卖了一千五百八十三斤粮,一斤三毛钱,问他总共多少钱,不到一分钟,他就分毫不差地给你算出来,你亲戚城里的孩子到国外读书,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只知道有比萨斜塔,他张口就说,那是意大利。电视正演宰相刘罗锅,你问,刘罗锅是什么年代,他想都不用想,清朝乾隆年间。
上塘人都说鞠文采的聪明是像了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的聪明是小聪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聪明。他的父亲是镇粮库晒粮工人,三十几岁时,和粮库里一个女工好上了,两人在粮仓里云雨,突然来了质量检查员,穿衣已来不及,就把女工埋进稻子里,要埋自己时,质检员已经进来。
质检员见他赤身裸体的,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了?”
他随口说:“捉耗子。”
问:“怎么光着身子捉?”
他说:“你不光身子耗子不出来,你和它一个颜色,它就不怕你。”
正说着,就把手抠进稻子里,抓起女工一个手指,朝质检员抖着,说:“你看,我都抓着一个了。”
那女工被他抓住了手,惊吓得一不小心出了声,耗子叫一样,质检员对耗子有生理反感,见真是捉了耗子,转身就走。两人于是真就像猫捉耗子一样,一个扑到另一个身上。其实是吓的。
这件事他们自己不说,是没人知道的,谁知那件事不久,来了文化大革命,让每个人都坦白自己,人在粮库,最重要的坦白是坦白你有没有偷国家粮食。人在粮库,极少有人不偷国家粮食。为了强调自己没有,鞠文采父亲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一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等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偷国家粮食的人,因为人多势众,全部平安无事,只有他和那女工,被戴上纸帽子全街游斗。
可是,事过多年,上塘人讲起这个故事,谁砸谁的脚,似乎已经模糊了,清晰的只是这个人的聪明机智,居然会把女工的手指当成耗子。
说起来,鞠文采的聪明机智确实是像了父亲的,不但形式上像,内容也像,他也是因为机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接父亲班在粮库上班不到五年,就被退下来。原因是,有一年,在他做粮库质量检查员检查粮食时,把一个农民的秕稻子甩了出来,一甩就是五千多斤,那农民是镇长的舅哥,镇长托人送信来,要他照顾,他愣是没听,不但没听,还把那封镇长亲笔信当场撕个粉碎。那年秋天,收粮季节刚过,粮库领导班子就以改革为借口,撤掉他质检员的职务,让他提前退休,离开粮库。
不过,同是砸自己脚,这砸脚和砸脚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他父亲砸脚,使他从此威风扫地,鞠文采砸脚,却使他从此在粮库树起威信,人人都夸好样的,是条汉子。不但在粮库里树起威信,回家不过半年,又把威信移到上塘来。那威信移到上塘,当然是借助了那个秉公办事的故事,那个故事被大家口口相传时,越传越神,简直就是神话了,说什么他扇了镇长耳光子,把镇长扇得鼻口渗血。试想,他要打了镇长,还不得关了禁闭,还能让他这么逍遥法外?!
人们习惯造神,是觉得人间该有公平,人间没有公平,就要造一个神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可以理解的。
鞠文采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上塘人就没有理由不在英雄身上,增光添彩。不拘生活中出现各样难题各种扣子,都要去找鞠文采,要他去解。什么婆媳不和、邻里纠纷,什么夫妻打架、父子分家,上塘后街一个后生在外头领回一个野女子,被老婆现场摁住,也要把他找去。你让人家看到那样难堪的场面,事后不找一个机会酬谢,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上塘街上流传这样的顺口溜:杀猪不请鞠文采,等于不知胳膊肘朝哪拐。
朝哪拐,当然既要拐到村长,也要拐到鞠文采。
实际上,将村长和鞠文采弄到一起,村长是不大自在的,村长的不自在,不是因为他俩地位不同,而是因为鞠文采和镇长当年的故事。那故事告诉村长,弄不好,哪一天鞠文采也会揭他的老底,官向官民向民,这句话是没错的。其实,那故事本身,就等于把两个人置于对立的位置,一个是官方,一个是民间。试想一下,在上塘的民间里长出那样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可你一睁眼,它就在你眼前闪亮,多么不自在!
所以,杀猪请客的酒桌上,村长的架子是越端越足的,虽然也笑,但那笑往往是虚浮的,就像水泥地上的霜,里边藏着坚硬。仿佛在说,甭想在我这里下刀子,没缝。
那鞠文采,也并不因为和村长拥有相同待遇,就张牙舞爪,就忘乎所以。他是聪明的。他上桌,总要把重要位置让给村长,端起酒杯,总是先敬村长,说话,总让村长先说,平素的三寸不烂之舌,打了麻药一样,变得非常呆板。脸上的笑,也是虚浮的,也像霜,但是,是棉花上的霜,给人的感觉很绵软。
其实,在进门之前,他心里的准备并不是这样,村长算什么,不过是一顶乌纱帽而已,镇长我都不怕,还怕你村长不成?再说,那帽子也不是永久的帽子,是可以摘掉的,不像自己,虽没帽子,却装在别人心里边。可是想是这么想,也怪了,只要见到村长,只要和村长同时在酒桌上坐下来,看到村长笑里的水泥,自己的笑不自觉就软了,就变成了棉花。
那请客的人家,请鞠文采解生活中的扣子时,把他捧到了天上,说上塘没有村长,日子照常运转,没准会运转得更好,上塘要是没有鞠文采,那简直就不是上塘,早就四分五裂了。可是到了杀猪这天,突然的就改了口,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也不要紧,还有意把装着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眼直盯着村长酒杯里的酒,只要是缺了,赶紧满上。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若是没了村长,不但上塘四分五裂,地球也要四分五裂。
然而,不管酒桌上你怎么做,鞠文采都不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有意配合杀猪人家。你把装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我就把瘦肉夹到村长碗里,你往村长杯里倒一次酒,我接连倒两次三次。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虽饭桌上没吃到瘦肉,没喝太多的酒,饭后的某一个时辰,杀猪人家,必在村长看不见的时候,偷偷送上二斤猪肉、两瓶白酒。
这似乎是上塘尽人皆知,惟村长不知的,又一个维度的政治。
4
在上塘,确实有着另一个维度的政治,是暗地里的政治。所谓暗地里的政治,实指人心的背后。人们表面上,敬的是村长,是权力,背地里,敬的是鞠文采,是公平。人们看上去,敬的是鞠文采的为家家户户排忧解难,实际上敬的,是事情背后的真理。那真理,往往隐含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就像秋后的蘑菇藏在树根下的草丛里,一个会拣蘑菇的人,轻轻一拨,就原形毕露。你不会拣,是怎么看都看不到的。
实际上,上塘最容易引起纠纷的小事,是水。那水,不是吃的水,而是水道沟里的水。在上塘,几乎家家都有压井,自压自吃,不可能发生纠纷。可是,吃的水不发生纠纷,排出来的水却每每纠纷不断,扯耳动腮,此起彼伏。
排的水,当然是污水,是雨水。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房子,高大也好,矮小也好,敞亮也好,黑暗也好,不管什么样的院子,宽阔也好,狭窄也罢,规整也好,混乱也罢,只要你家住人,你家的院子里,都必有一条水道沟伸出来,伸到大街。正常日子,泼出来的水,渗入地下,水道沟是干的,似乎不那么重要,而阴雨天,或突然下起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