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1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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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种田人说的地力那样的东西,被养出来了。夕阳把水道和房屋都照黄了,在这暖色调里,人很受护卫的,左右都是家似的。水从这条河里流去,又从那条河里流回转来似的,被限在这个黄亮亮的世界里周游循环。我已经熟得呀,闭了眼也能走个上下来回。这个稻米膏腴的小镇子,石板块上都能长出青苔藓。
我喜欢——你看,我在说,我喜欢——我喜欢乘了两头尖的脚划船,船头是老大,船尾是我,铺了半张旧草席,头上是半边乌篷,中间是老大的泥茶炉,一桨一桨走在水道。岸上是稻田,岸边是鸭棚,迎面是喜气洋洋接亲的摇橹船,摆着大红蜡烛。水面忽宽忽窄,忽清忽浊,于是,岸就忽远忽近,忽明忽暗。鸭群嘎嘎。船过桥下,桥上木鱼声声,颂经吟吟。烛火米粥样稠,供的馒头米糕,蒸汽缭绕。农舍样的庙堂,蹲在桥头,飘然而过头顶,余下哗啷啷的水,和大敞着的天空。
有人还送给我一株植物,龟背。说是一株,其实只是从原先的株上扦下来的一片叶子,小得,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兀自站在小碗样的盆里。看起来,不像是活的。可是,它却绿着,并不见枯萎。看久了,很奇怪地,看出一股子生机。我像滴眼药似的滴给它一些水,别的,再无所为。有那么几天,它被我忘记在阳台里一架废旧冰箱上面,由着阳台外面的太阳,从它身上走过。这一日,去看它,见那片孤单的叶子根部,鼓出针尖大一点豆绿。这一点长进很使我惊喜,我想到,这一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在消耗和减损,而惟有小小的它,在生长。此后,每一日便多出一件功课,看它。它从此也不辜负我,每天都有生长的奇迹。那一点豆绿每天都鼓起,鼓起,鼓出一个尖,最后,终于伸出一小卷。我的惊异随了它的生长也生长着,我奇怪在这褐色的枯干的根里,竟能藏有如此鲜嫩的颜色。这一小卷每天都打开一点,每打开一点,便呈现新的姿态。它是以一种婀娜,娇羞的姿态打开,有些扭,可因出于天籁,没有一丝造作。我已不止一日看一回,而是常常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惊奇变得无限的大。还是那句话,这一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式微,壁纸在旧下去,灯玻璃在模糊下去,字纸变脆变黄,地板在松动,食品和用品消化成无用的垃圾和污水,排泄出去。惟有这小不点,欣欣向荣。没有任何外在的动力,比如机械,比如电,比如电脑,全凭它自己,活起来,长起来。那一片叶子伸展开了,上面布着精致的筋络,像蝉翼。现在,龟背有了两片叶,获得平衡了。它稳定地立在那里,划出了一个均衡的空间。不过,这个均衡并没有保持多久,很快便倾斜了。那是由于第二片新叶的诞生。龟背的新生的叶子,是在上一叶的根部绽出头的,这很有一种传代的意思。可也正是这种生长的部位,它使得原有的谐和打破了。然而,奇迹继续发生。当那新豆绿鼓出,鼓出,鼓出尖,原来的对称在不可阻挡地歪斜,忽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重心移了过来,移到一个三者之间的微妙角度,使得这不对称的三点重又获得平衡。这一幅平衡的图案要复杂,也丰富了,均衡的空间里填充了细节,使空间变得具体可感。我观摩着这一场生长的戏剧,第三,第四,第五片叶子依次长出,平衡的任务愈益艰巨,调整也愈益困难,可龟背一直没有放弃平衡的努力。等到倾斜再无法纠正,眼见得要整个儿坍塌下来,最初的那片叶子,带有母腹意义的,已经枯黄,此时便脱落下来,又一次修正了不协调的因素,让平衡在又一个支点上重新形成。这株龟背就在这一个狭小的陶土盆,因而为它划定的有限的空间里,不停地从平衡到不平衡,再从不平衡到平衡,生长着,为这空间增添日益繁多的细节,将抽象变成具象。这也是时间的形状,时间就像一种隐形的元素,由于另一种元素的加入,而现形。生长的欲望,最终规划了时空,克服了这两者的虚空感。
在我目不转睛的窥伺下,植物的情欲隐约现形。新的叶子总是出生在旧叶子的根部,与所有的生命相似,总是从肢体的根底部发生。那新嫩的豆绿,日以继夜地鼓胀着,带着些忘形的无耻,鼓成那么一个饱满,晶莹的小粒子,那么敏感,似乎略一触碰,便会流浆淌液,最终萌出小尖尖。荷尔蒙继续分泌,刺激鼓动情欲。小尖尖打开了,湿润的,光亮的,就像上了一层釉。这是激素的作用。透明的叶片上,密布着筋络,筋络也在鼓胀呢!由着它们的鼓胀,叶面的颜色在加深,加浓,叶片本身也厚起来,变得丰腴。你真可见出情欲,在筋络里汹涌澎湃,奔流不息。这令人兴奋,令人感受到世间万物的激情,它使世界生气勃勃。
人说,情欲是来自于生育的要求,而我则以为,情欲是针对空间和时间,是对空间和时间的有效抵御,是万物在进化中为生存而发展壮大的本能。
五、欣悦
爱情,就像一种周期性发生的病症。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俭省,每一点小小的材料,都被充分利用着。俭省到,无须人到场,无须看见,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足够唤起情欲。在爱情最初的阶段,我能够自给自足,因为有想像力。后来,了解的事实越多,想像力反而被限制了。这有些像古代天文学家对天体的认识。最早时,因茫然无知,只得先提出假定,然后再找证据去证明。到了科学的近代,知识已经构划出了基本的蓝图,想像力便退让给分析结论的工作。可是,其实,谁知道呢?也许,事情整个儿都错了,还须从头来过。这需要一个巨大的想像,这巨大的想像力,藏匿在哪里呢?就这样,爱情的实践渐渐吞噬了想像。由于它的实证性加强,所需材料越来越多,并且消耗极速,直至殆尽,只能等待下一个周期来临。情欲的燃料,已处在透支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起,是以惯性,经验,模拟,在作代偿。情欲,只留下一个壳。
事实上,危险的气息早已嗅得出来了。有意无意地,我挑选那些几乎没有可能的爱情,在受限制的实践之下,节约使用所剩无几的情欲资源。我从不在身边近处猎获爱情,那过于方便,唾手就得,已激不起情欲。情欲变得坚硬,因收支不平衡,水土失调,角质化和纤维化,也可说是板结。就像一口干涸的井,需要强大的压力,方可汲出容纳物。所有进行上的难度,回过头来都可变成情欲本身。它所带来的煎熬,与情欲有着表面的相似,从煎熬中压榨出的激情,亦可达到汹涌。悸动抽空情欲的养积,更致命的是,损伤了功能,于是,抑郁不期而至。
爱情,就像人生的华彩乐段。音符排列,横向组成旋律,纵向为和声,延续展开到高潮时,暂时放下前行,提取纵横中的特征性要素,铺开多少是炫技的唯美的篇章。过后,依然回进旋律与和声的内容中,继续前行。它和生活的关系就是这种游离开去,又回进来的方式。攫取了生活的某种光亮的片断,在一个特殊的设置里,折射出奇彩。这也像儿童玩具万花筒呢!由于它和生活的游离关系,最终它还是留在一个被观望的位置上,从我身上剥离开去,却劫走了情欲。它带有着极大的审美性,这使它在大部分时间里,与生活背离。而我,却在其中汲取维持生存的精华,结果,不是我汲取它,而是它汲取我,让我变成一只空壳子,一只干枯的,薄脆的蝉蜕。徒有一个透明的表面,暗示着内里的神秘性。
病苦中,有人向我提一个建议,说:你去谈一场恋爱吧!这建议沾着了一点边,但只是皮毛。这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误区,狭隘地以为情欲来自于爱情,爱情里的那一个人,由于承担了过重的任务,就总显得孱弱,叫人失望连连。取消他,可换上场的角色很快落入同样的命运。所有的人,在我们给予的重负下,都变成同一个人,开始总是哭着喊着要他,结果却是无情地抛弃他。过了多年,再看到他,起心底里不相信,如何会爱上这一个人?最终是,眼前的人潮,一个个都成了蝉蜕,被我们残酷地盘剥尽的空壳子。
所以,这一场梦来,叫我如此的欣悦。枯竭的情欲,不知什么时候又蓄起来,遮没干涸的深渊的底。我将手放进他的手,随他走入门内,梦醒后一片悦然。
2002年9月3日初稿
2002年10月14日二稿
水随天去
方 方
作者简介
方方,原名汪芳,女,江西彭泽人。1955年生,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同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风景》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现在湖北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少年水下骑着自行车在江堤上风一样地往前冲。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水下的头顶。水下的头皮滚烫滚烫的。脸也因了这烫变得赤红。水下身上的红背心已经湿透。原本白白的皮肤被暴晒成铜色。水下退学以后,连续几个月出体力,他的胳膊已经隆出肌肉。水下的脸上没有笑容,酷酷的样子。他的两条腿急剧地蹬车,像电动操纵似的,节奏均匀快捷。
水下一路带风地从修堤的人们眼边晃过。
有人喊着,水下,这么急吼吼的。去赶死呀!也有人叫道,水下,莫忙得那么狠,过来跟你讲几句话。少年水下谁也不睬。水下的耳边只有自己卷带而起的风声。叫喊声夹在风里,没有入耳,便被刮到了脑后。
洪水已经涨到了堤边。水面阔大得像海。水浪扑着堤角,仿佛随时都可以漫到堤外。护堤的树几乎全被淹没。从洪水中伸出一点树尖尖,像是水田里的青苗。上游牌洲湾的堤破了。死了好多人。沿江村垸的劳动力就都上了堤,日里夜里轮流守望。水下的爹病了,手足无力。水下就顶了他爹的名额。水下在堤上已经守了一个多月。
堤路有些坑洼不平。水下的自行车很破,哗啦啦地一路带响。水下的身子被堤路颠簸着,不由自主地弹跳。因了这种颠簸,使得风一样从堤上驶过的水下浑身都放射出一种兴奋。
少年水下真的是在兴奋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兴奋由何而来。中午,水下的妹子水红送饭到堤上。水红告诉水下,二舅妈帮水下在镇上收购站找了一份工作。让水下赶紧回家一趟,水红上堤来替他。水下不想工作。水下觉得一旦工作就得天天守在一个地方,哪儿都去不了,憋得死人。水下觉得当农民就好,自由自在。水下一口就拒绝了。水红说,你下午如果不去,收购站就会找别人的。水下说,他爱找哪个就找哪个,关我屁事。水下不在乎镇上的什么收购站。水下想,我真想要赚钱,我还犯得着在这个破镇上?我当然走得远远的。我去南方打工,钱赚得不比你这儿多?水下就是这么想着,所以水下对镇上的收购站毫不在乎。
水下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人。水下话不多。话都是想好了才说出来。水红无奈。水红说,你自己的事,我懒得管。水下心想,我的事什么时候让你管过?水下闷头吃着饭。水红无事,跟送饭的一个婆娘一说一答着。婆娘问,那个收购站是不是鱼头垸周三霸家的?水红说是呀。婆娘说,三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