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自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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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效也迅即获得证实,由是不旋踵成为二十世纪棋风的主流,并且为六十年代崛起的陈祖德“中国流”、今日盛行的武宫正树“宇宙流”等着法开了先河。就这样,少年吴清源以自由奔放的才思,在异国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围棋时代。
然而,向传统挑战,势必付出代价;当时中日两国交恶,有人对他侧目,也在所难免。所以在“新布局”出现的同一年,吴清源大胆的采用新着法和当时的棋坛盟主本因坊秀哉名人对局,当即招来棋院中保守分子的愤恨和仇视,令这个十九岁就独处异邦的年轻人受到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他体质素来嬴弱,升高段后赛事连绵,经年不缀,身体因此也渐渐感到难以支撑。1935年他突然决定返回天津参加红#会,翌年在社会压力下入日本籍,再下一年倒入疗养院卧养,无意都是身心疲惫有关系的。1939年他病愈出院,那时日本相延数百年的家传本因坊和推举名人的代刚告结束,随之而来的,是通过“擂争”比赛来决定“棋界第一人”的新时代。
围棋是艺术,也是战争。棋士能创新固然可喜,要立足棋坛,超迈前辈,却非奋战克敌十纵横十九道之间个可。所喂“擂争十番棋”就是日本棋界用以判分棋力和决定名位的传统制度,对局者倘若连败四局就会遭到降低“棋分”即对局地位的命运,对“棋即生命”的棋士来说这不啻是以毕生名誉作孤注一掷,所以被喻为“悬崖上的白刃格斗”。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响彻波兰的时候,吴清源和木谷实这时一时无两的年轻棋士在建长寺的禅房中开始了著名的“镰仓十局”,这一战前后连绵三年之久,以木谷被压低一级,即至“先相先”的地位而结束。吴的胜利却并没有如在过去的时代为他赢得“本因坊”或“名人”的地位,只是使他从此四面受敌,欲罢不能。其后十五年间,他连接再下了九趟“十番棋”,迎战了日本棋界所有一流强手,包括秀哉以后的历届“本因坊”。在统共近百局棋赛中,吴清源以于然一身,面对全日本前仆后继、倾尽全力的顶峰棋士,竟能奋起横扫千军之力,除半途罢战的元老雁金汇一以外,将所有的对手如藤泽朋斋、桥本字太郎、坂田荣男、高川秀格等都一一迫降到“先相先”乃至“定先”,即相对低二级的地位。这在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纪录造成了无可争辩的“吴清源时代”,证明他不但是天才横溢的围棋艺术家,更是伟大的围棋战士,超卓绝伦的“当代第一人”。
然而辉煌的战绩和崇高的称号并没有带来稳定地位或优厚待遇。毕竟,真正的“争棋”时代已经过去,在代兴的名衔公开赛中新的角逐者必须并肩从同一起点开始,连打败了所有强手的吴清源也不例外。冷淡的待遇和连年的孤身奋战使他感到疲倦和意兴阑珊,到五十年代末期,他逼人的光芒逐渐掩敛。1961年8月,正在参加第一期“名人”战的吴清源在交通意外中被摩托车撞倒而致骨折头伤,由于诊治草率,遂遗留下时时复发的偏头痛和神经错乱。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三十多年叱吁风云的棋士生涯行将提早结束了。吴清源以不世出的才华从四十年代开始光耀棋坛近二十年,但不知道为什么,阴错阳差,三十年代未开始办的“本因坊”和六十年代开始办的“名人”、“王座”、“十段”等各种大公开赛的冠军名衔竟全部和他无缘,就连“九段”这一衔头也备经延滞才获赠与。正所谓卫青不败,李广无功,千载而下,还是不免令人扼腕长叹的!他一手发掘的独传弟子林海峰,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弱冠之年先后夺取“名人”和“本因坊”两大名衔,打开战后年轻棋士称霸棋坛的新时代,那就比他幸运多了。
棋,虽说是和平的智力较量,但就长年精思慎算,在一发胜负之间安身立命的专业棋士来说,它对内心无休止的蹂躏压迫恐怕比战场上的硝烟弹雨更为严酷。为了获得生命上的调剂与平衡,吴清源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向往灵境,从信仰寻求滋润与宁静,有数年甚至曾经因为宗教热诚而舍弃围棋,全心追求另外一个世界,对他来说,棋是“武”的胜负世界,宗教是“文”的和平世界。他虽以棋名,以棋尊,在宗教的追寻上则遭遇过痛苦和失败,但对两者无分轩轻,同样是贯注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惟淬”的深情。倘若说对一个人生目标诚执信守,一往无前是大和魂的体现,那么他能够文武双修,在内心同时涵蓄战争与和平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境界,并且取得两者的平衡,正好显示他始终还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
自然,棋盘有如世局,胜负得失只是过眼云烟而已。甚至棋道本身或许都并不是永恒的,只是人类文明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罢了。我们知道,电脑已成为跳棋强手和国际象棋好手,它的围棋技术虽还幼稚,但运作类乎大脑的大规模并联信息处理集成电路已然面世,在飞跃科技的推动下。电脑能力的极限是无从预测的。然而,无论科技如何发展,吴清源先生对生命最高境界的无限向往和永不止息的探索追求始终是人类精神最可贵的表现,是文化进步的动力,是永远值得我们低回景仰的。
监督阁下,为表扬吴清源先生六十年来对围棋的伟大贡献,为表扬他在痛苦冲突中听表现出的崇高品格,在不同民族间所产生的融和力量,更为表扬他对生命究竟的虔诚追求,本人谨恭请阁下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予吴清源先生。
1986年10月30日
福建省
我出生于福建省闽候县,祖上几代是经营盐业的世家。在这名门望族之中,出过许多侍奉清朝朝廷的高官。
专销海盐是朝廷委派的公职,也是规模甚大的生意。其销路遍及福建全省并远至台湾。早在百年之前我祖父的年代里,每年都可赢利几十万银两。因此,吴府成为家境充裕的世家,与陈府、林府、沈府,并称为福州名门四家。
我的祖父辞去道台(旧中国行政区划为省,下分二道,道下分若干县;台即长官之意)后,仍然继续操持这庞大的家业,专销海盐,直至辛亥革命爆发、清朝灭亡为止。
福建省远离北京,天高皇帝远,朝廷的统治力量鞭长莫及。因而自古以来沿海一带海盗丛生,甚是猖撅。吴家向台湾运盐贩卖,为了提防海盗掠夺,祖父早就在暗中与其头领打交道了。就这样,还不时地从海盗那边传来如此之要求:“某日某时,请将多少多少的金钱放置某处!”祖父无奈,只得顺从海盗的心意。这样一来,虽然一时钱囊告蓉,却换来了短期内盐船的安全保证。看来出钱的一方如同支付了巨额的买路钱一样,结果本利相抵,一无所获。据说,祖父还受过海盗的晚宴招待。赴宴时,被迎接他的人蒙上双目送至席上;一番盛大的招待之后,再被蒙上双目送还家中。和现在截然不同,那个时代的人看来都是万事大大方方、胸襟十分开阔。
祖父名叫吴维贞,爱好十分广博。比如他将日本寄来的菊苗精心栽培,每年都可见到那朵大如盘的菊花争芳吐艳。有时连毛笔和墨汁、甚至印泥都自己动手来做。另外,他还喜欢金石艺术,经常操刀篆刻。我至今还保存着祖父亲手制的印泥,在字幅上盖章时常常拿来使用。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出世,不过,生后仅百日左右便背井离乡远去了。因此,有关在福建老家的生活未留下任何记忆。只是记得孩提之时曾看见过老家的照片,根据照片来看,当时我家庭院中有一个大水池,几只小船荡漾池上。因而可以想象老家的庭院十分宽大。
我的外公名叫张元奇,他也是福建省出生,并且是清朝末期的一位重臣。他曾勤学苦读,通过了道道科举难关,终于登科及第。并且还曾屡任各种官职,特别是他竟攀上了御史大夫的高位,成为显赫一时、笃志成名的一位大人物。所谓御史,即担负向皇帝进谏上劝重责的重要官员。在光绪皇帝被幽禁之后,他一直侍奉着西太后。我的祖母在以后的年代里常常向我们这些孙辈们述说她对外公张元奇的回忆;并且话中还不时提起一些西太后的故事。
听祖母讲,西太后的确是个绝代美人。在外公张元奇侍奉她的时候,虽说已是髦耋之年了,然而看上去仍旧像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当时,外公等高官在书写有关政事的奏折时,每日黎明前即起,沐浴之后,用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地以楷书工笔誊写,即使途中错写一字,也不得不从头开始再写一遍。总之,那是一桩十分麻烦的差事。如此细心写好的奏折,上朝时进宫呈递。据说当时西太后垂帘听政,在御帘后面将奏折过目,并对那一本本的奏折于当场裁决。其裁决是既迅速又准确,对奏折中的内容常常提出十分尖锐的质问。她的异样聪明,委实令人感到吃惊。
清朝末期,在以光绪皇帝为中心的激进派和盘踞于西太后身边的保守派的对立中,外公的御史之职位委实是桩棘手的差事。到后来,外公对效力朝廷之事深感厌倦。外公心中明白,倘若真的直言敢谏,惹得西太后不愉快,必遭贬滴无疑。不过,外公或许真的希望莫如一贬了之。于是,冒险向西太后进谏。果然不出所料,不久外公就被贬滴为浙江省的地方官。后来,清朝因辛亥革命而倒台。到了中华民国的年代,外公作为徐世昌的心腹,又异常活跃了一段时期。最后,外公出任统辖东三省的奉天省省长之职后,便隐退而去。我的母亲年轻时跟随着身为地方官吏的外公,为赴任所,从北京到浙江,又到湖南、东三省、福建等地,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记得母亲常常对我讲昔日旅途中的种种回忆。
我的父亲名叫吴毅,是吴维贞的未子。我的母亲名叫舒文,是张元奇的长女。因二人的祖父是同乡,两家结交深厚。不知何时,吴家看中了张家的女儿舒文,从而提出:一定要她给吴毅作媳妇,永结秦晋之好。张家儿女成群,唯独对长女舒文比哪个都要宠爱几分,因而当时总是不肯爽快地答应。不过,到后来还是难却吴家的热心挚意,终于应了这门亲事。这样,父亲吴毅和母亲舒文在福建幸运地结了婚。那时父亲满十六岁,母亲满二十岁,母亲大三岁。
我的出生
我出生于1914年旧历的5月19日。日本年号为大正3年。我的诞生地是福建省吴府。吴家的长子名浣(涤生)、次子名炎(景略),我作为三子出生于世,原名叫泉,字清源。
在我之后,又有一个弟弟和五个妹妹出生,不过那个弟弟和第三、四个妹妹都很早便夭折了。现在,在我下边,按大小顺序来排,有清仪、清瑛(兰)、清桦三个妹妹。除了早殇的三个弟妹外,我门兄妹六人分散居住在中国大陆、台湾。日本、美国。经过战乱动荡的年代,我们挣扎着熬了过来,虽说大家都已年过六旬,好歹至今仍然健在。
却说福州,位于中国的南端,一个夏季,傍晚多雷。我出生的那年夕雨和雷电尤其猛烈。母亲年幼时和外祖父居住的官邪,就曾遭过可怕的雷击。后来,母亲就最厌恶雷电。哪怕有一点雷呜电闪,便心情抑郁,即刻大被蒙头,卧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