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1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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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溪记》,而《入黄溪闻猿》一诗由猿声而引发贬谪之悲,后两句翻进一层,说自己已经欲哭无泪,肠断无声,可见他此时的深悲巨痛已经无以复加。
我是南人,每逢烁石蒸沙的炎天溽暑,一年一度,真是觉得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柳宗元是北人,既无电风扇,更无空调机,我们有如此现代的降温设备尚且觉得夏日可畏,何况他这位习居于北地的心情郁闷恶劣的流放者?他居住处附近的钴?潭似可解忧,他说他能在愚溪之上安家而忘记故乡,就因为有这个小潭,所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反问之中不免激愤,但清碧纯真的小潭的确给了他心灵的慰藉。何以解忧?永州山水。但何以解热呢?柳宗元就无计可施了,他有《夏夜苦热登西楼》以记其事:“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凭栏久彷徨,流汗不可挥”,暑热蒸人汗出如浆而夜不能寐,久经考验与“烤验”的炎方之人尚且无法忍受,何况柳宗元呢?他初贬永州时,前几年客居城边潇水东岸高处的龙兴寺,这首诗,当是南方炎夏给他见面礼之后的产物,因为最初的第一印象总是深刻难忘的。后来他搬到潇水西岸的愚溪草建居舍以后,就既来之则安之了,他居然闲情逸致了这样一首绝妙好诗:
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
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
如果可能,我真要向那位在夏日竹林中敲打捣茶臼之具的童子致谢,长夏酷暑,万籁俱寂,如果没有他的近似于“鸟鸣山更幽”的敲打之声,就无法撩起午觉醒来尚且睡眼惺忪的柳宗元的诗兴,中国诗史就会损失一首写南方溽暑的传神而清迥绝尘的好诗。清人黄?在《?溪诗话》中说:“子厚日午小童之句,须得闻弃山间累年,方得领略此诗韵味。”可谓深有会心。而我每次在愚溪之畔的柳子故宅遗址徘徊,绿竹摇风,耳边总仿佛有山童敲打茶臼之声,穿越时间隧道从千年前隐隐传来。
柳宗元写于永州的绝句,最出色的当然是那首传诵千古的《江雪》了,二十个字,二十颗永不蒙尘也永不会失色的珍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现在的招徕顾客的广告词中,许多商家不管是否名实相副,动辄使用“极品”一词广而告之,柳宗元用不着做广告,但他这首诗确实是诗中极品,时历千年仍然传诵人口,信誉不衰。艺术上当然是“极品”,前两句写广阔的空间,但落笔又有所不同,首句写高处的千山万山,次句写低处之千径万径,首句写自然界中的“鸟”不见影踪,次句写社会生活中的“人”不见踪影,全诗的构图景物由大而小,由远而近,在阔大而寂寥的背景之前,第三句突出了“孤舟蓑笠翁”这一个点,由于距离拉近,小景物成了大特写,最后一句不仅将视觉的焦点集中于那一根垂在风雪中的钓竿,而且结束的“江雪”点明了题目。在人格的自我写照上,此诗同样堪称“极品”。诗中的渔翁形象,就是柳宗元孤独自守、对抗污浊、绝不妥协的自我形象的写真,人物形象与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合二为一。柳宗元虽贬逐南荒,他虽然也想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提出过“北移”的申请,他虽然由于历史的局限在十年后被召北还时,于汩罗遇风也曾赋诗歌颂过“明时”,但他始终没有“认错”与“服罪”,更没有检举揭发出卖过同志和朋友,像千年后当代许多士人所做过的那样。不仅如此,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非但和刘禹锡等战友的情谊始终不渝,对“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贬官次年即以“乱国”之罪被处死的王叔文,他在给别人的书信中也仍然多所称道,备极赞美,在为王叔文病故的母亲写的碑记中,仍然全面肯定与公开称颂王叔文,并将此文收录在自己的文集里。同时,他对于“永贞革新”矛头所指的宦官专权与藩镇跋扈,也仍然继续撰文予以抨击。如此刚风傲骨,求之于整个中国历史的知识分子群,也不可多得。中国封建集权社会延续二千多年,遗毒至今都远未清除,许多知识分子的怯懦、卑琐甚至助纣为虐,不也是重要原因吗?《江雪》四句诗头一字连读即是“千万孤独”,全诗是明志,是抗争,也是励友,它只能出自柳宗元的风霜劲节,冰雪襟怀。在他之后的类似题材的篇章,如杜牧“芦花深泽静垂纶,日夕烟朝几十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赠渔父》),如韩?“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醉着》,如郑谷“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淮上渔者》),虽然都是好诗,但比起柳宗元之作,却只能说是“佳品”而非“极品”了。
潇水西岸有一处名胜为“朝阳岩”,为其举行命名礼的是中唐诗人元结。永泰二年,公元766年)道州刺史元结曾一游永州,系舟岩下,因此岩地望朝东,故名之为“朝阳岩”,元结作《朝阳岩记》以记,并作“朝阳岩下湘水深,朝阳洞口寒泉清。零陵城廓夹湘岸,岩洞幽奇带郡城”之《朝阳岩下歌》以歌之。而接踵而来的柳宗元有《渔翁》一诗,那是《江雪》的姐妹篇: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诗中的“西岩”,即俯临潇水的朝阳岩,并非《永州八记》的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西山”,许多注家与论者将其大而化之误为“西山”,是因为没有实地亲历的经验所致。我多次往游西岩,有一次是秋晴之日,岩下的水清得十分天真,远处的水绿得极为妩媚,而秋阳下波光鳞鳞,像是潇水的媚眼和笑靥,你多看两眼,就会意乱神迷。水媚沙渚上有二三小小的渔船,泊在那里做梦,好像还没有从唐朝醒来,柳宗元是不是在其中的一条船上呢?在朝阳岩仰天俯水,思接千载,我总不免要忽发痴想。
“□乃”是摇撸的声音,也是民歌的曲调。《□乃曲》是唐代宗大历年间流行于湘水一带的民歌。元结曾依曲填词,作一组共五首的《□乃曲》。柳宗元此诗到“□乃一声山水绿”即戛然而止,以景结情,本就是一首妙哉妙哉的绝句了,但他却续写了后面两句,成了一首七言短古。苏东坡曾赞美此诗有“奇趣”,却又说后两句“虽不必亦可”。他老先生一句话,却引发后人穷年累月的笔墨官司,赞成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反对者如明人李东阳说“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赞成者如清人沈德潜认为如此则“余情不尽”。我是要投苏东坡一票的,这倒不是出于对苏公的偏爱,或是对权威的崇拜心理,因为全诗如到“□乃一声山水绿”即适可而止,近似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则“绿”是全诗的终点也是读者欣赏的起点,绿意盎然,余韵悠长,构成了超凡绝俗孤高清远的完美意境,也无损于全诗的心有所托意有所归的象征意味。既要说得巧,又要说得好,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话语,就是长话短说,直话曲说,加上后两句,意蕴近于直述,就未免有些画蛇添足了。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柳宗元在永州所作的《溪居》诗,曾经这样说过。他的贬谪遭逢固然是他的人生的不幸,但湘山楚水是有幸的,他本来是贬往韶州,如果不是半道改贬永州,永州的佳山秀水就会和他失之交臂,怎么会得到他的题咏而至今山水生辉呢?柳宗元也可以说是有幸的,他不冠盖于京华而流徙于南荒,即使改革成功,即使百姓黎民会受到沾溉,但他维护的毕竟是一个走向没落的封建王朝,终其一生也只是个来去匆匆的官场人物,顶多能够得到一顶“政治家”或“改革家”的冠冕。他之从“立功”转向“立言”,矢志“立言垂文”,殚精竭虑于文学创作与思想著述,成为唐代“李杜韩柳”并称的四大文学家之一,其优秀的诗文如永不干涸的清泉,滋润灌溉后人的心田,实在是要拜贬谪永州十年之赐。元好问曾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可不可以说“诗家不幸诗文幸”呢?
易逝的生命短暂,不朽的诗文永恒。千年后我在长沙时常怀想柳宗元,白天,我遥望他独钓寒江的背影,默诵他写于永州的绝句;夜晚,我的书房里竟然也隐约传来□乃之声,而潇水的碧波啊,也不远千里前来溅湿我的梦境。
责任编辑易山人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 谢 伦
水流云在
关于保康,我最早的的记忆,当是它的原始气。八六年吧,我随剧组拍戏。剧情是一个远古传说:石洞似的房子,石洞似的房子里,几个猴子样的人过着简单而神秘的生活。野岭之中,时时传来兽们的嗥叫。白雾、枯树、赤裸的人,齐胸的散发和狂奔。一切都充盈着洪荒时代的激情。
拍摄地就选在保康北部的一个山谷里。当地的山民说,这条谷,阴森得很,终年不见人进,要我们小心点,果然,谷深而窄,两山如一斧劈开,叠幛之下,翘首不见峰顶,曲处一线云天;山腰有累累垂石,涧底哗哗清流。虽已七月,涉其中,两腿阵阵生凉。正午的阳光从两峰间、从杂树的枝叶间射下来,感觉是满眼的金针银针。混沌的石头、红土,水中荡漾的影子立时铺上一层暖色。再看看坡上、树上绽放的花朵,如巫婆念咒:春天到了,夏日不知去向。
我担任着剧组的美工。我想找到一处百年千年没有光顾过的“净土”,哪怕是郦道元,哪怕是徐霞客。好让我把它想象成剧中的鸿蒙年代,以寄托我对原始文明的一种尊重和推崇。
我固执地以为,原始文明犹如一天的早晨,而现代文明则如正午或黄昏。
拍这个戏,我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趁着正午的阳光,我在谷底攀藤爬树,翻石趟水。有极小的鱼、牛蛙、石头上坐着的猴子、野猪,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兽见人吱吱乱叫,却不知逃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惊恐的眼神。我一阵感动。我知道,属于谷底的阳光不多了,幽暗正在走来。它们会从我的眼前消失,或许永远不会再来。我与司徒兆敦先生拼命地画着速写。司徒是导演,可他喜欢美术,喜欢猎奇和探险,我俩结伴,边走边画,边画边叹。
狐狸!狐狸!司徒在叫,他说他爱狐狸,他向狐狸走去。事实上我正在担心遭遇一条大蟒或是虎狼。
无底的溶洞,行走的云,不见出处的飞瀑流泉,稀奇的花栎树,珙桐,蛇形的松,荆刺,黄羊草,藤萝缠绕的地方开着兰花。半透明的石头。没有野蜂,不见飞鸟,只闻高水跌落的嘭嘭声。
这是一条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大峡谷,它将成为原生态的主人。
二〇〇二年八月,荆山紫薇红保康野花谷生态之旅拉开大幕,受邀请,随作家们再赴保康,来到一个叫五道峡的自然景区。从进峡谷开始,如旧梦复苏,总觉眼熟,而且越往里走越是眼熟,直至看到了名曰响水瀑、仙人洞的地方,才证实了我的猜想:五道峡,就是十七年前我们拍戏的那个峡。我曾在仙人洞里面“住”过几天,临时客串一个神医,医好了别人的病。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