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1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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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包括去拍什么狗屁电影。他不想让那些喜欢作观众的人们给他的表演所诱惑所欺瞒,他不想让已经沉沦的他们在他的表演中继续沉沦,使他们义无反顾地欣赏残忍,崇尚丑恶,热爱欺骗。这样下去,他就让老八他们把更多的和他狗埚一样的人踢到半天上去,他会让黑毛这样的见钱眼开的人对钱对腐烂的追逐变本加厉。
他不想让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丑陋而矮小。
他想回去编箩筐。用简单的手,简单的藤条,编那些简单的箩筐,过自己简单的日子。
编箩筐时老八狗二他们欺负的只能是他狗埚一个人。
他觉得其实他最适合的还是编箩筐。编箩筐不需要演戏,不用给人看。
他能把藤条在手中舞得优美而潇洒,却不会有一丝表演的痕迹。一条条软活活光溜溜的藤条在他的手中会变成精致而漂亮的箩筐,人人都会夸的箩筐。人们夸箩筐其实就是夸他狗埚。他很想听到这样真实而生动的夸奖。
所以,不能再作孽了。
狗埚于是对钻在衣服里的黑蛇说:娅丽兄弟,对不起了,不管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的,我们是朋友,是相依为命的朋友。我知道你是有毒牙的,但你不咬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咬我,因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来看,我可是把你当一条蛇来看的,但是,今晚……狗埚说着,就在黑蛇身上掐了一下。
狗埚知道黑蛇已经感到了一种不信任,一种危险,一种敌意。它不能不作出反应。
蛇从狗埚衣服里钻出来时,小矮子狗埚慢慢地倒了下去。
观众哗然。
黑毛也有点奇怪,这个动作可是从来没有编排过的。
世界在一片近似疯狂的喧嚣中,与帐篷里虚幻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一起,在狗埚的眼前渐渐隐去,如同黄昏时他在洛河滩上看到的那燃烧的、行将消失的夕阳一样,一点点地变暗,变灰,最后只留下一片黑,一片永远的温馨,和谐与宁静。
作为演员,狗埚的演出到此结束。
小镇风月
■ 宋唯唯
玉霞在娘家里做姑娘的时候,是家里惟一没有出嫁的女人。她的寡母周良珍,最后一个心愿就是:玉霞一定要嫁到镇上朱家街去,决不再像她的母亲以及她的四个姐姐一样,嫁在农村里种一世的田。玉霞不仅要嫁到镇上去,而且一定要嫁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因为玉霞是她的几个女儿中最温顺听话的,幺姑娘是娘的小棉袄哦。
到了家里的女孩儿该放出口风的时节,周良珍就正色对来往于家里的媒婆们一遍一遍地重复了这个条件。她的玉霞这般美貌,这是看得见的;她的玉霞性子乖顺,这也是不消多说了的;她的玉霞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她的玉霞要嫁的话,公婆是不能老病在床,等着她去伺候的;她的玉霞要嫁的话,男人是不能好酒贪杯的,莫说动手打老婆,就是连烟都不沾一口的;她的玉霞要出嫁的话,是既不可侍候小姑子,也不要妯娌斗气的。这样,有一天,朱家镇上的小木匠朱吉平就在媒人带领下,来到了周良珍的家。小木匠朱吉平生着一副五短身材,细皮嫩肉的模样儿,周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个好出身。他乖乖地随着那尖嘴红腮媒婆,脚跟脚手跟手的,生怕会把他一人丢了似的,样子乖极了。
每天一到傍晚,朱吉平便来家报到了。他一进门便遵照周良珍的指点,坐到堂屋的板凳上,手上捧过一盅米酒,一声也不吭。若是周良珍问起他父母身体安康否,他便答一个好字,问起他的姐姐,他就一五一十地说他们各自出嫁的人家。老老实实,没一句多话。问他玉霞如何,便红脸了,埋下头,怎么逗引都不做声。耳朵却是最灵敏的,玉霞走过时衣襟拂过一叶风,也能惹得他脸红及脖子根。天近黄昏,满天的红霞,玉霞要做晚饭了。她甩着两把青油油的大辫子,端着竹篓从门前的池塘淘米了上岸,分花拂柳一径走了来。经过朱吉平身边时,脚步重重的,和他有仇一样,哼一声,眼角儿傲慢地睨一眼。朱吉平碗里的鸡蛋都害怕得抖了一下,手一慌,小白瓷碗里的米酒漾着小小的圈儿,小木匠的头都要垂到板凳上了,脖子红红地久久不褪色。媒人就和周良珍看着,相对一乐,两个半老的风流婆娘拍着腿,嘎嘎嘎大笑起来。玉霞的终身大事,看样子就要成为定局啦。
朱吉平生于朱家街的木匠世家,清白老实的人家,他是个独宝贝儿子,上头有五个姐姐,疼弟弟朱吉平疼得小妈一样。家里住着两层的楼房,乡下还种着一片果园,毫无疑问,这都是朱吉平的财产。在家里,浆洗缝补,一日三餐,伺候朱吉平的全是他的老母亲;一年四季的热冷衣衫,鞋子袜子,坛子里的酱菜,罐子里的麻糖,都是五个慈爱的姐姐做好了送回家来。近年关的时候,五个姐姐率领着五个姐夫回到娘家,姐夫们杀年猪,打糍粑,写对子,上房除尘;姐姐们和母亲在灶屋里炸年货,朱吉平在灶膛边烧火。这样的日子,多么的有情有义,多么的祥和喜庆。多么的符合周良珍放出的口风提出的要求。玉霞只是个乡下妹子,况且,还是周良珍的女儿,周良珍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都是徐娘半老,当年曾经风流一时的,这无疑给她的女儿们落下了口实。玉霞只是生得相貌好看些,这样的好人家你不嫁?这样的福你不去享?你玉霞难道想上天去当仙女不成?
玉霞的二姐姐因为不肯过日子了,从婆婆家跑回娘家来。另外三个嫁得远远近近的女儿也闻风而归了。姐妹五个聚在一起,一切都默契的无需适应,日子依如往旧,为了一面红塑料壳的镜子抢得要死要活。一个白雾弥漫的秋晨,朦朦的阳光照在檐下,这五个姐妹清晨起床,玉霞拿一张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的左首,手持着一面蛋圆镜子,大姐坐在高板凳上,为她梳头发。屋檐右首还坐了另一方,是二姐、三姐和四姐。中间摆着一只红漆匣式梳妆盒。这姐妹五个都伸出手来,在里头拣拣挑挑地,选着合自己心意的头绳,珠链,耳环,银簪子。胭脂眉笔刚刚上手,便被另一手毫不客气地夺去,而且还吵起来了,无论谁开口,都是一个骂,四个还,笑嘻嘻地,眉毛眼睛里都是个快活。
母亲周良珍正在灶上煮饭,大铁锅里上着蒸笼格子,女儿们回来,这是少不得的。她从禾场的草垛上抱了一捆稻草,急火火从女儿们身边过,横眉竖眼地骂:“女裙钗们,拢不得头,拢头就对镜画符,一个人半人半仙的,难道说有人请你们去下马跳大神?”女儿们唧唧咯咯地,笑得更欢了。像春天里燕子窝一样。
夜晚,房梁上的电灯照例闪了几下亮光,又没有了。油灯要点上一夜,女儿们坐在昏黄的光里剥棉花壳,商讨着离婚。二姐劝大姐离,三姐说你们离我一定离,离了去南方做鸡婆。她正色地描绘前景,姐妹五个都去,天天跟有钱老板,过年回家腰缠万贯,从前的男人要找来,给她们提鞋子舔脚跟都不要。这四个伙同着,尖叫着要撕烂她的嘴,笑得直往桌子底下钻。周良珍骂道:“玉霞你去找根绳子来,叫那个婆娘就在房梁上吊死算了。”二女儿却回嘴道:“不用吊死,我去南方赚到了钱,把你也接过去,享享女儿的福,看看大城市的西洋景。”她们说着又嘻嘻地胡说一气:“生意嘛就不消你做了,你只给我们烧烧饭,守守夜就好了。”周良珍咬牙切齿地骂:“伤风败俗的婆娘们,如今晓得苦了?想出头了?当初就不要一个个熬不住啊!一个个十六七岁就吵着老娘缝嫁妆?”
女儿们都还很年轻,一个个生的如花似玉,心眼灵活,她们齐齐拉起黄梅戏的腔调:娘唉娘,世上唯有瓜连籽,你养的儿岂有不接代的理?”周良珍没底气了,只是口口声声地,单调地骂着婆娘们。
母女们又说到玉霞的对象朱吉平这一段来了。二姐这些天住在家里,见识过朱吉平的老实巴交,她讲起他的木讷和好玩,问一句答一个字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玉霞也笑,笑得头越埋越低,而后哭了起来。
周良珍手里纳着一只鞋底,抽出针就去戳二女儿的嘴:“婆娘!你莫要煽阴风,女儿家的命,菜籽头上的风,落到哪都生根。嫁人就要嫁个憨巴,不嫁给憨巴哪里来好日子过?就像你,嫁是嫁到了个呱呱叫的聪明人,就是打起你来像打畜生!”二姐一听,脸上的红晕便消了,她也哭了起来,又脚乱踢着棉花壳,叫起来:“我那时候小,谁叫你不好好看清楚的?”
做母亲气地抖着道:“所以,我这回睁开眼睛了挑个明白。”她戳戳点点地对着油灯下的四个女儿:“你们四个,当初恨不得要毒死我了好自由,到如今,又如何怪得着我?真是,畜生好度人难度。”她又看看眼睛哭得像个红桃子的么女儿,缓缓道:“玉霞,什么样的男人都比不上老实人好,何况他有手艺,一世里饿不着你冻不着你,你听娘亲我的话罢,我还害你不成?”
做母亲的勾到了满腹的心酸,哽咽着,时时用手抹抹眼泪。五个女儿都将头埋在胸口,含着满眼的泪,谁都不跟周良珍斗嘴了。
这年的腊月,玉霞就嫁到了朱家镇。生活豁然一下开朗起来了。镇上灰白硬气的水泥路,一年四季穿的鞋都可不沾一星泥巴。河叉子的偏街上,有朱吉平家的两层青砖琉璃瓦的楼房,天井里的大水缸上头安着一只水龙头,拧开就哗哗地流出白水。楼上的南房里满堂的家具散发着油漆的新味儿,床对面摆着一台大彩电。镇上一年上头随手扯扯灯绳,电灯泡都亮闪闪的,不比在乡下,电该来时不来,一集电视剧还没看上头,电就熄了,勾得人心慌又恼火。现在呢,电视剧可以一集不落从头看到尾,看到不想看了,调个台就是。还有录像厅,两块钱一张票,录像里放映着香港的片子,高音喇叭里的打打杀杀,还有女人娇滴滴夸张的尖叫,终日响彻全街。蒸鲜肉馒头的从早蒸到晚,一锅又一锅,炸藕夹炸臭豆腐干的在路边支一只小炉,油香也是一天飘到晚。玉霞上街看见了老屋里的乡亲,就买一包馒头,或称点肉托着带回去给母亲。朱家街的日子多么丰盛啊,空气是油腻的香稠的,日日都像一场大酒席。
还有一桩大好,那就是不用下田做农活。不用再经受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寒天冷冻,三伏天里的劳苦。朱家街上的女人们都不干活,门口开个小店面,打牌,扯闲话的功夫弄秤杆就做了生意,憨头憨脑的乡下人若是多问一句,便横眉竖眼地呵斥一声。一个个眉毛描得黑黑的,嘴巴涂得鲜红,头发烫得焦黄,脸上皱纹里都扑满了白粉。这样的人生,令周良珍羡慕了一辈子。现在玉霞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玉霞别的本事没有,既不擅长操持家务,也不会给丈夫做鞋子,进门之后,茶都没有给公婆奉过一碗。惟一的戒条就是安分守己。朱吉平这个小新郎官儿,真的是百里挑一的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博,更不胡乱结交三朋四友。他每天的营生就是给四乡邻里打家具,他的家具活做的又好看又经久,朱漆雕的花卉、虫鸟、龙凤、无不栩栩如生,神采飞扬。现实当中的朱吉平如被抽空了精气神儿似的,只剩得一个敦厚又口拙的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