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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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胡铁从牢房里提出来,站在高墙内的院子里。
站在胡铁跟前,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
同样是一张纸,上面摁的五百个红手印,不如这张纸上的一个红印章。五百个手印不会改变胡铁的命运,而这个红印章却会决定胡铁的生死。
一个人大声地念起来,他的嗓门洪亮,像口钟。
胡铁持刀冲击会场,犯反革命罪,胡铁蓄意杀害革命干部,犯行凶杀人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审判,决定对胡铁执行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胡铁没有叫屈。
胡铁没有喊冤。
胡铁也没有跪下。
胡铁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
四周牢房里的犯人,从窗里往外看,他们听到了,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很木然,听到好多次,看到过好多回了。不过,他们还是有点奇怪,别的犯人,听到被判了死刑,多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上,只能像拖死狗一样,拖回牢房。胡铁不一样,胡铁听了宣判后,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照样拖着沉重的脚镣手铐自己走回牢房。
天上的黑云越聚越厚,到了半夜时,它们好像太重了,重得好像和石头一样,从天上滚了下来,砸在地面发出了轰隆隆巨大的声响,同时迸发出一道道刀剑似的光亮。
再接下来就下雨了。
下野地这个地方,很少下雨,几个月不下一场雨不算什么。下野地更是很少下这么大的雨。所有的人都从梦中醒了过来,慌乱地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他们觉得看到的不是雨水,而是一条大河被老天爷立起来后,再让它向下野地铺天盖地砸下来。
5
和很多好干部一样,工作没有忙完,老罗会把一些文件带回来看。
吃过了晚饭,没有别的事,老罗会坐在一张桌子前,把公文包打开,拿出各种文件边看边批示。
看着看着,电话来了,说有急事,要找他去开会。
看到老罗出去了,白麦会走过去,把乱乱的桌子收拾一下。对于他的那些印着各种红色抬头的文件,白麦没兴趣看。老罗有时主动把一些文件给白麦看,目的是让白麦多懂些政治明白些事理。可白麦对这些文件好像一直没有兴趣,几乎从来没有把一份文件看完过,不是字不认识,是那些话读起来,实在太枯燥,没意思。
和往常一样,老罗出去后,白麦又去收拾桌子,把散乱的文件,一份份放整齐。白纸黑字的文件,在白麦眼前闪动。突然有两个字,碰到了她的视线,让她的眼睛动了一下,手慢了下来,把那份文件从一撂子文件中抽了出来。
白麦看到了一行字:关于对胡铁死刑判决的报告。从来不喜欢看文件的白麦,这回看得很仔细。文件中说,已经定于八月三日执行死刑。
白麦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会动了。
今天是几号了?白麦问自己。
正好刘妈来把老罗没有喝完的茶端走,看到白麦脸色难看,问白麦,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白麦问刘妈,今天几号?
刘妈说,七月二十九号。
七月二十九,白麦重复了一遍,白麦心里想,还有四天。
开个很紧急的会,回来已经半夜。一进门,看到白麦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觉得有些怪。平常也会回来晚,白麦并不等他,会自己先睡。再看白麦脸上的样子,看得出正为一件事气愤着,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事会让白麦这样。
老罗问白麦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白麦说,你放在桌子上的文件我看了。老罗说,全都看了?白麦说,只看了一份。老罗明白了,老罗说,不早了,睡吧。白麦坐在沙发上不动。白麦说,你说话不算数。老罗说,这事我说了不算。白麦说,那谁说了算?老罗说,法院。白麦说,这事已经定了?老罗说,是的。白麦说,不能变了?老罗说,是的。
老罗说着,脱了衣服,上床去睡觉。
白麦不让老罗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去睡觉?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至少得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
白麦说,你说过这个事,你会尽力的。
老罗说,我已经尽力了。
白麦说,你没有,你要是尽力了,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老罗说,可我不能因为你和白豆的关系,就不讲原则。
白麦说,可你答应过我。
老罗说,我得对组织负责。
白麦说,可你说过,不会让我和白豆受苦。
老罗说,难道你们过得不幸福吗?
白麦说,让胡铁活着,白豆才会幸福,白豆幸福了,我才会高兴。
老罗说,可我不能只是想着你们幸福和高兴。
白豆说,为什么不能?我是你老婆,你是我丈夫。
老罗说,可我还是一个革命者。
白麦不说话了,不是没话说了,是不知要说什么了。说真的,一些和革命有关的道理,她知道的实在不多。和老罗比起来,她像个小学生。她看着老罗,她在想老罗会在什么时候把她当老婆,什么时候不把她当老婆。算算和老罗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老罗,越看越觉得陌生,常常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让一件事的结果,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老罗这些天忙得太厉害,有点累,给白麦没有说几句话,就上床睡着了。
看着那张很大的床,白麦不想躺在上面。白麦身子慢慢倒下去,倒在了沙发上。白麦睡不着,几乎是睁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夜。
和老罗结婚后,还没有这样过,吵得再厉害,吵完了,还是会睡到一张床上去。
第二天早上吃饭,白麦两个眼睛有点红肿。老罗说,你没睡好?白麦说,我要去下野地。老罗说,去干什么?白麦说,去看白豆。老罗说,你不是已经看过她了吗?白麦说,她刚生孩子,需要照顾。老罗说,我说了,组织会照顾她的。白麦说,我是她的亲人,她需要我照顾。
看到白麦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多了没有什么用,老罗只好说,那就快去快回。他知道,有些事,不说那么多,过一阵子,不去理它,它就会没有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女人的脸,就像秋天的云,不管怎么变,也离不开那片天。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女人一旦嫁给了一个男人,一般来说,女人就没有自己了。尤其是嫁给了像老罗这样的男人,女人除了顺从还能做什么呢?
6
在看守所的一间房子里,胡铁蹲在墙角。从宣判那天起,他就一直蹲在那里,没有动过。
脸上的胡子,像野草一样,突然长得很长很密。
门打开了,李山走进来。李山走到他跟前,递给了他一支烟,胡铁接过去,李山划着火柴,把烟点着。李山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胡铁抽着烟不说话。
李山说,想吃点什么?
胡铁摇摇头。
李山说,是不是让白豆和孩子来看看你?
胡铁摇摇头。胡铁突然问,是不是白豆已经知道了?
李山说,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
胡铁说,你们混蛋,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李山说,就算现在不让她知道,到了八月三号,她也一样会知道。
胡铁闭上了眼睛。
从翠莲嘴里听到胡铁要被枪毙的消息,白豆还不相信,说白麦说过了胡铁不会死。
翠莲说这个事是马场长说的,千真万确啊。
一听是马场长说的,白豆站不住了,一下子昏倒在地。好几天,白豆都没有醒过来,白麦推开门走进去时,白豆正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翠莲,怀里抱着孩子胡豆,正拿着个奶瓶子给胡豆喂奶。
白麦把白豆抱在怀里,喊着白豆的名字,听出白麦的声音,白豆一下子醒了。
一看真的是白麦,白豆的眼睛放出光亮,亮了一下,又暗了,白豆说,他死了,胡铁死了。
白麦说,胡铁没有死,胡铁还活着。
白豆说,可他马上就要死了,还有两天他就会死。
白麦说,你放心吧,他不会死的。
白豆说,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白麦说,你要相信我。
白豆说,我每一次都相信你,可每一次你说的话,都没有变成真的。
白麦说,这次我说的话,要是再不能变成真的,你就别认我这个姐了。
第七章 清水河里有泥沙
1
从胡铁的牢房里出来,走进所长办公室,李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看到胡铁那个样子,他觉得胡铁实在太可怜,更让李山难受的是,看着他那么可怜,却不能帮助他,一点儿也帮不上。
正在乱想,听到敲门声。所有的人要进来,都会喊报告,不会直接敲门。这个人是谁?李山想了一下,没有想出来,李山说,进来。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李山一下子站起来,有些发愣,进来的人是白麦。看到李山这个样子,白麦笑了一下说,不认识我了?李山说,认识,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白麦说,我是不是不能来啊?李山一个立正说,欢迎首长来检查指导工作。
白麦说,我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我来是有点个人的事要办。李山说,需要我帮什么忙,你尽管说。白麦说,当然要你帮忙了,不然的话,也不会来找你。李山说,只怕我没有那么大本事。白麦说,你的本事有多大我知道,上次在山里,如果不是你有本事,我怕连命都不会有了,这次来我就是想要对你说一声谢谢。李山说,你再不要这样说,上次那个事是我没有尽到责任,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该是我要对你说声对不起的。还有,本来要处分我的,是你帮我说了话,才让我没事了。说真的,心里一直在感谢你,想着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你,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只能对你说声谢谢了。白麦说,算了,咱们就别说这些客气话了。李山说,你不会就为了这个事才来这里的吧。白麦说,是的,还有个事,要请你帮忙。李山说,你说吧,只怕我帮不上。白麦说,这个忙只有你能帮。
李山想不到白麦要见胡铁。上面有规定,胡铁是个重刑犯,不能随便让人见,但面对着白麦,他无法说出那个不字。李山说,行,我陪你去号子见胡铁。白麦说,我不想在那个地方见他。李山说,你想在什么地方见?白麦说,就在这儿,在你的办公室里。李山想了一下,说,这怕不行,有规定,死刑犯,不能离开牢房。白麦说,我也不行?李山说,要不,我打电话请示一下。白麦摁住了电话,白麦说,我只和他说几句话,别人不会知道。李山说,这个事,罗首长知道吧?白麦说,我是他老婆,他当然知道了。李山说,那行吧,你等着,我去把他喊来。白麦说,等一等。转过身的李山停下来,看着白麦。白麦说,我不想看到他戴着脚镣和手铐。李山的样子,有点为难。白麦说,你是不是很为难?李山说,不,不为难。李山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步枪,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李山押着胡铁进来了。胡铁看到白麦,仍像一块铁一样,没有什么表情。李山端着枪站到一边。白麦看了李山一眼,白麦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站一会儿?我有几句话,想跟他单独说。李山说,行,有什么事喊我一声,我就在门口。白麦说,好。
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