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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当代2007.3-第87章

小说: 当代2007.3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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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场,感动得流泪,一面说:蓝蓝适应到今天,真不容易!
  蓝蓝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谈,从不找我。
  我和Paul结婚前,我对两个女儿谈起,她们说:Mr。 Engle是个好爸爸。姐妹俩开车送我去法院公证结婚。
  她们笑说:我们送妈妈去出嫁。
  薇薇说:我们叫他老爹吧。
  我告诉Paul他是两个女儿的老爹了。
  老爹是什么意思?他问。
  Old Pa。
  他仍然不懂那是对父亲亲热的称呼。
  她们叫我老娘呀。我说。
  他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Old Ma。
  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加个“老”字。既然我接受了,他也就接受了。
  蓝蓝从小就喜欢舞蹈,从没放弃。Paul鼓励她,她表演,他必在场。多年以后,蓝蓝全心全力献身舞蹈,他为她写了一组舞蹈的诗:《舞的意象》。首页写着:

  献给蓝蓝
  我们的女儿,她就是舞蹈

  当你舞过流动的空气,我们就知道
  整个地球在你旋转的脚下旋转。

  蓝蓝将他的组诗《我到处行走》之中的一首《门》编成舞蹈,她独舞演出人的无奈、迷惘。

  我到处行走
  握着一扇门。

  四面八方都可打开。
  无论何时我进去,
  轻轻用钥匙开门,
  钥匙像撒谎人的舌头,
  一扭就无声打开了。
  没有那钥匙我就必须扔掉那扇门。

  有时我听见门内嚎叫,
  从没发现那儿有狗。

  有时我听见哭泣,
  从没发现那儿有女人。

  有时我听见雨声,
  那儿并没有一点儿潮湿

  有时我闻着火焰味
  从没烟,也没什么燃烧着。

  有时我敲敲门,
  钥匙轻抚门锁。
  我从没感到自己在那儿。

  有时那门挺不住了,
  要溜走,
  载不了它铰链的记忆。
  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又一次
  我将耐心的钥匙插进锁里。
  门颤抖着打开了:

  一个男孩的影子待在光秃的地上。
  我正要关上门,
  那黑影的手向我伸来。
  我砰的一下关了门。

  蓝蓝演出的《门》,最后一大扇闭着的门砰的一下落下了,关闭了整个舞台。
  薇薇来美国时,英文已有根底,对美国有新鲜感,读中学就开始在餐馆打工,打工到深夜,Paul有时开车接她回家。她将红色围裙小兜里的小钱币哗啦一下倒在桌上。至今我还珍惜地保存着那红色小围裙。她在爱荷华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到她在威斯康星大学拿到东方研究系的博士学位,都是她自力完成的。
  薇薇独立,有主见,条理分明,可信可靠,决不泛泛交友,但你若成了她的朋友,她就忠心耿耿。她幽默,透着点儿刺,爽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痖弦远道带给她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她退还给他说:王叔叔,这个我用不着。
  1967年,国际写作计划开始的第一年,有位德国作家来爱荷华。我和Paul去机场接他,发现还有一个年轻德国人Klaus,而且,没有住处。Paul就安顿他和那位德国作家住在一个公寓里。我们每次请外国作家,也邀请他。过了一阵子,发现他约会薇薇了,那时她还是个读高中的女孩子。我可紧张了。他约她出去跳舞,我规定薇薇必须在午夜前回家。Klaus感冒,薇薇送蛋炒饭给他。我说:将饭放在门口,别进他的房。
  Klaus得到一个基金会的奖学金,来爱荷华大学法律系读一年。法律系在他住处的河对面。冰天雪地,他每天来回都得在寒风中走过冰冻河上的桥。Paul问他有没有帽子。他说没有。Paul将自己的毛线帽给他说:别冻着了。学年结束了,他将回德国,去办公室向Paul告别,没看见他。Paul到办公室,发现他的留言,谢谢那帽子给他的温暖。帽子放在他书桌上。
  从那以后,他有时在暑假来爱荷华,或是薇薇用她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赚的钱去土柄根(Tubingen)。Klaus在土柄根大学拿到法律博士以后,1974年夏天,他们在爱荷华结婚,婚礼就在莫扎特的笛声中,在我们的鹿园举行。婚礼结束后,至亲好友都进屋了。Klaus敲了一下酒柜上的小钟,他要讲几句话。
  他说:我要感谢我的岳父。初到爱荷华那年,天寒地冻,他给我温暖的帽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份恩情……
  他考进德国外交部,从此加深了他的中国情,在北京的德国大使馆工作两任,一共八年。他和薇薇认识很多中国作家。丁玲曾笑着对我说:华苓呀,你把你的女儿女婿给我吧!1986年,Klaus在北京任满回德,正值丁玲在医院病危,他们临走前去看她,她已不省人事了。
  薇薇因为Klaus流动性的外交工作,也就不能在任何地方的学校长久教下去,也不能常回家,现在多伦多大学教中国语言和中国当代文学,也正是因为Klaus在多伦多任德国总领事。她喜欢去北京,在北京有很多朋友,她说中国话还带点儿京腔。她说:在中国他们认为我是美国人,在美国他们认为我是中国人,现在我知道,我是在美国的中国人。她上世纪七十年代研究张恨水,那时张恨水在中国还没平反。后来她研究汪曾祺。
  他们的儿子Christoph在爱荷华出生。无论他们在哪儿,每年都会回来住一阵子。Paul喜欢逗他玩。他两三岁,晚上睡觉的时候到了,他还在小床上蹦蹦跳跳,Paul说:你怎么还不睡觉呀?他说:我太快活了,不睡觉。Paul大笑,认为那是至理名言。他教他游泳。1990年,小家伙要回来了,Paul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说:我到游泳池去放水!小家伙明天来。我说:算了吧,黑夜看不清,你可不能摔跤。他说:为了那小家伙,无论什么事,我都要为他做!那是Paul最后一次教他游泳。1991年,Paul就走了。多少年了,Christoph每次回来一进屋,就直奔楼上,看看四周,老样子,好像就放心了爱荷华河仍然静静地流,后园的鹿仍然昂首闲闲从林中走出来,墙壁上世界不同地区的面具仍然寂静地望着他,黑色壁炉上镶嵌采石的白玉盘仍然是这个家稳定的重心。Klaus和薇薇打算以后定居爱荷华。Klaus说这儿将是他的第二家乡了。Paul当年在机场碰着来自他祖先的德国的年轻人,也将回到他所爱的黑土地上。
  蓝蓝的第一次婚姻留下美丽的Anthea。Paul非常钟爱她。
  有一天,小Anthea打电话来对Paul说:急救!快!快!
  什么事?Paul惊惶地问。
  我没牛奶了。
  Paul哈哈大笑,马上买牛奶送去给她。
  她两三岁Paul就给她念故事。有一次,我偶然将他对她念书的情景录了音。她大学毕业时,Paul已故。我将录音带送给她做毕业礼物。她听着录音哭了,说那是我给她的最好的礼物。Paul在殡仪馆盖棺前,Anthea要独自对他讲话,不要任何人站在旁边。不知道她对他讲了什么。
  蓝蓝第二次婚姻留给我一个朋友李欧梵。Paul离去后,欧梵给我很大的支持,他陪我去向Paul告别,我们同声哭出。他帮我整理Paul成堆成堆的文件,编辑他的稿件出版。在我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
  蓝蓝呢?整个人投身舞蹈编舞,教舞,倾尽全力促进中美舞蹈的交流。Paul一定会点头微笑。她提到“我爸爸”,有人问:哪一个?她说:Paul Engle。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着问吗?
  我的两个女儿,蓝蓝美国化,比我还美国。薇薇中国化,比我还中国。
  我们是三个不同的个人了。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2005年岁末  爱荷华鹿园


  责编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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