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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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到黑砬子沟时,西沉的落日已压在西山梁上,巨大的山影阴云般笼罩了沟壑。在一处已被铲车铲开的昔日巷口前,数十名武警战士排成一列,头戴钢盔,手执盾牌和警棍,拦阻着要冲向矿洞里去的人们。要进矿的矿工竟有几百人,黑压压地站在对面,或握铁锨,或执撬棍,里面竟还混着妇女和儿童。人们哭着、叫着,一个个怒气冲冲,抓起石块往前打,密如蝗虫的石雨落在盾牌上,砰砰啪啪砸出一片震人心魄的声响。而站在山坡上的数十位公安干警则摩拳擦掌,只等局长一声令下,便去抓捕那些带头闹事者。
听说选矿场方向也有动作了。那些停止运转的设备并没有真正彻底瘫痪,也没有从矿区拆走,有人早在爆破时就做下了手脚,只是在非关键部位炸出几声轰响,却又备下了替代的部件,只等形势稍有松动,便卷土重来立即开工。
这是一群被蒙蔽被怂恿的人们,本是社会弱势群体,却被某些人在幕后蛊惑着,冲到前面来打头阵。他们听说吕忠谦县长被人打伤并已调回省城的消息,便喊着要吃饭、要挣钱的口号,蜂拥着从四面八方赶来。这就像抗洪抢险,如果大堤一处崩溃,江河便一泻如潮,前功尽弃了。
市委赵书记和市长都赶来了,他们没露面,只是坐在不远处的越野车里,一声不响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并研究着对策。他们迟迟没有下达采取措施驱散人群逮捕要犯的命令,我理解他们的镇静,因为那样一来,就可能激起人群更大的愤怒与狂躁,事态的失控,往往就在瞬息之间啊!
突然,只见一辆越野车卷着一路黄尘箭一般射来。越野车骤然而停,车门开处,吕忠谦跳下车,直向巷口大步而去。乱石仍在横飞,两位武警战士急执盾牌为他遮护。吕忠谦将两位战士拨开,就那样坦然自若地面对人群而立,飞石从他头顶掠过,有石块就落在他的脚下。
吕忠谦整齐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颈下的暗红色领带规整而醒目,头上却戴着一顶灰色的旅游帽。他接过有人送过去的手提喇叭,没说话,却先将旅游帽从容摘下。他头顶的绷带还没有拆除,于是,那一团耀眼的雪白,在众目睽睽面前,立刻产生了追光灯一般的神奇效果,躁乱的人群登时安静下来,那纷飞的石雨也为之止息。
吕忠谦对着手提喇叭说:“乡亲们,工友们,我是吕忠谦,吉水县代县长。非常抱歉,我来晚了。前几天,我确实受了一点儿伤,但这不要紧,在没有将矿区彻底整顿治理好之前,我誓死不会离开吉水县,这是我向党和政府的保证,也是我对吉水县七十万人民的承诺。我跟大家要说的是,吉水大山里的矿藏,是国家的资源,是人民的资源,但只有依法治理好了,才能真正变成人民的财富,而绝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变成少数人巧取豪夺的一块肥肉。今天天已很晚了,我不想耽误大家更多的时间,请大家抓紧回家休息吧。各位若有什么建议和要求,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恭候,还是在这里,咱们再谈好不好?”
奇迹出现了。因吕忠谦突然出现而惊怔的人们安静了片刻后,先是有人悄然抽身撤出人群,随即那人群就如强烈日光下的冰山,轰然崩塌了。人们向四下散去,有人还向吕忠谦挥手呼喊,“吕县长,保重啊!”我听不出这是祝愿,还是威胁,也许兼而有之吧。
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小车鱼贯驶离,高局长的车也跟在了后面。他们是去县里,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连夜跟县里的领导研究。高局长打开车窗向我招了一下手,我也随他而去。
10
我和高局长返回北口时又是深夜。高局长叫他的司机开我的车,我则握起了他的车的方向盘。高局长的兴致高起来,拧了一天的眉头舒展开,不时还跟我开开玩笑。我想抓紧时间把这两天案情的进展跟他汇报,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开口先作惊人之语:“高局,那个案子,肯定大出你的意外。”可此言刚出,他就拦住了我,说一心不可二用,好好开你的车,安全第一。快进城时,他吩咐,直接去牡丹江街。
两辆汽车又停在了幽暗的街道上,局里的司机懂规矩,领导没让下车,他便还坐在车里待命。高局长下车时,抓了车里常备的那个纸巾盒。我陡地明白了,高局长这是要做现场演习分析呀。
秋意更凉,前几天已降过今年的第一场霜,街道上铺了一层金黄的落叶。高局长走到数日前吕忠谦被击倒的那个地方,说,现在你就是那个扎花纱巾穿藏青色风衣的女士。我呢,就临时扮演吕忠谦。这纸巾盒就是那块砖,至于什么时候用上它,我就不说了,你自个儿琢磨着办。本来我还想找条纱巾让你围上的,可一时没处找,就算了吧。听此言,我知高局长心情确实不错,他心里也肯定已对案情有了信心十足的判断。
高局长蹲下身,做系鞋带的样子,说:“现在可以开始了。”
我说:“以我分析,此前两人应有对话。”
高局长说:“先省略,就从这儿入戏。”
我抓起纸巾盒,从背后照着高局长的头上打下去。但那纸巾盒临落头顶时却拐了弯,只是擦了他的脸颊,砸在了他的右肩上。
高局长恨得喊:“你打这儿有什么用?不是让你往头上砸吗?”
我做恐惧状,并从嗓眼挤出女人的哭音:“我……我下不了手。”
高局长气得低声吼:“再来,就往头上来!”
我说:“我真的……真的下不了手。我的手直抖,连砖都拿不住了……”
高局长起身,将我手里的纸巾盒一把夺过去,还低声骂了声骒马上不了阵,废物,又蹲回去,双手执砖,就像电视里看的练功人用砖击头顶的样子,重重地砸向头顶,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铺满落叶的街道上。
我上前推他,抱他,一声接一声地小声喊:“忠谦,忠谦,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高局长闭着眼睛不说话,绷着脸足有十几秒,突然扑哧一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说:“行了,演出到此结束。说吧,在此前还有哪些重要细节需要交代?”
我说:“在动手自伤之前,吕忠谦吃了药,是奋乃静,安眠药,而且是两片,超出常规一倍。”
高局长问:“他为什么吃药?”
我答:“为了造成脑子严重受伤的假相,但他弄巧成拙。”
高局长再问:“自伤本来一人足矣,他为什么又把别人扯进来?”
我答:“这是夫妇俩的密谋。妻子担心丈夫受伤后无人发现,贻误救治时机。她来此地的目的就是赶快叫车叫人。”
高局长重重叹息一声:“可谓周密谋划,用心良苦,真难为这两口子啦。”
我问:“高局,您是不是早就发现了问题?”
高局长说:“应该说,在察看了吕忠谦的伤口后,我心里已生出疑问。你想想看,如果袭击者另有歹徒,第一击必会砸向头部致人倒地,那轻描淡写的第二击又是怎么回事?歹徒若想致人于死地,那就必定会抓起砖块再向已受伤者头部恶下死手,总不会擦着受伤者的脸部和肩部再来那么不关紧要的一下子吧。咱们可以再做另一种设想,如果擦伤脸部肩部的是第一击,那吕忠谦就完全有机会跳起身与歹徒厮拼搏斗,总不至于倒在地上再甘心迎受那第二击吧,因为从第一击的伤势看,很轻,根本不会使吕忠谦丧失抵抗能力。还有,你可能也注意到了吕忠谦受伤的部位,是在头顶,他说当时正蹲下身系鞋带,歹徒是从身后袭来,他对歹徒完全没有印象。如果真是这样,头上的一击就应打在后脑勺,他总不会系鞋带时还故意仰起头吧,这不符合常理,因为任何人系鞋带时身体都会前倾,还会稍微低下头。”
“我为您的疑问再补充一点。”我说,“据我对带回去的几块破碎砖头研究,这块砖作为凶器是平落下去的,极可能是两手执砖,如果是单手执砖,那就应该横握。这也不符合常理,横握砖的力度不够,而且大张虎口非常容易脱手。合情合理的握砖方法应该是竖握,将砖侧立,这样抓得牢,出手也会更狠。这一点,我去武警部队时,特意请两位练过这种功夫的战士看过,他们都说,这块砖肯定是横打下去的,如果竖打,不会是这样一种碎法。”
“好,很好。”高局长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这个分析很有力度,说明你对这个案子心里也早有了底数。”
我再问:“高局,您确认这个案子是自伤,是什么时候?”
“你向我汇报在中心医院的电视录像中发现了青衣女士,青衣女士还一直追到急救室门外打听受伤者情况。这就只有一种可能,青衣女士不仅与吕忠谦熟悉,而且关系非常,休戚与共血肉相连啊。但她又不肯与出租车司机一起去医院,用句贬义的成语,就叫欲盖弥彰啦。”
“那您……为什么还让我继续调查,而不直接询问吕忠谦?他当时已经是很清醒了呀。”
高局长叹了一口气:“实话相告,我当时很犹豫。我让继续调查,一是让你给出我无可辩驳的铁证,二也是想给吕忠谦一些时间,让他反思自省。以我设身处地的换位理解,忠谦出此下策,内心一定也很痛苦,比他头顶上的那块伤要疼多了。”
我说:“据我调查,吕忠谦的女儿正准备考研,直接决定她女儿命运的薄锐先生倾家投资给他的小舅子,企图开发吉水矿山获取暴利,这个薄大导师曾直接找过吕忠谦,两人可能明确有过讨价还价的会晤。还有,一个月前,吕忠谦原来所在的省有色金属总公司提拔了一位副总经理,最佳后备人选吕忠谦因已来吉水县任职,只好另任了别人。我想,这个事也可能对吕忠谦造成了心理影响。”
高局长的手机又唱起来,他接电话,脸色顿时又青岩铸铁般的冷峻:“……我知道了。好,我马上过去。”
高局长甩步向汽车走,对我说:“治安处那边又有情况,很紧急。这一夜怕是又难得消停啦。”
我一直将高局长送到汽车前,犹豫再三,再问:“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如果没有今天午后矿区那一幕,而是吕忠谦同意了市委的意见,调回省里,那您会怎么办?”
高局长坐进车里,在车开动前摇下车窗,严肃地反问:“怯敌自伤,临阵脱逃,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高局长又去忙了。我的心一时很乱,独自在幽暗的街道上徜徉。子夜的街道很寂静,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脸上一阵阵丝丝发凉,霜花正无声无息地悄然降落。我在牡丹江街上走了一遭又一遭,这些天的事情过电影般在脑海里重现。我不可能当面去和吕忠谦交谈,只能独自寻找他心灵的轨迹。干上刑警这一行,我和家人也曾遭遇过种种威胁和利诱,我也曾有过彷徨甚至退却,他的心路历程和我一样吗?
11
12月31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那天,为了和家人团聚,我离开局机关的时间早些,冬日昼短,是太阳将落的时辰了。我开车在大街上行驶,发觉身后有一辆银灰色的富康小轿车一路紧随。从折射镜里,可看出开车的是个女人,车牌号是省内的E字打头,外市的。我不想让她一直跟到家门口,便在僻静些的路边停下,没想富康车也停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