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09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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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打开脑壳也不回头,直到胜者成了王,直到败者为了寇,方一声号令,鸣金收兵。不过,平时一切小事,“立棍”的都不用操心,自会办得熨熨帖帖:洗脸,有人打水。吃饭,有人送来。穿着,有人准备。看电视,有人搬凳子。
猴子提到的脑膜炎就是一个“立棍”的。脑膜炎也是一个外号,他自然有真名实姓。此人生性极为横蛮,做事根本不想后果,凡事只须两句话没有对上他的路,就会拔出拳头相现。他刚一进劳改队就因与人发生斗殴铐进小号子整整半年。后又因为偷跑越狱被政府一下加判两年。由于这段英雄历史无异脑炎患者所有,故而也就得了这个脑膜炎的英雄称号。脑膜炎成了“立棍”的,自然有人为他服务。每次厂里一放电视就有人会替他抢位。若是想看,他就去看。不想去看,凳子空着,其他人也不会去坐,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黑皮也是不怕死的。不过,刚进劳改不久,还无机会表现自己也是一块“立棍”的料。眼下,居然有张凳子,并且无人胆敢来坐,他一坐下当然也就不会轻易起来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郭靖和白头纱人争亲。二人都想娶东邪之女。犯人们看得如醉如痴,发出一阵一阵叫声,拿不定偏向哪方为好。
在这一片叫声之中,脑膜炎正伸手摸牌。饭后,他还没抹嘴巴,就被拉到牌桌上了。这事也很给他刺激,一开头就赢了几手,人正处在兴头之上,也就忘了去看电视。后来,情况急转直下,输了,输了,又输了。他并非是一个傻瓜,还未完全智力低下,知道再输就要亏本,正想找个借口开溜,正好这时操场那边传来阵阵叫好之声。喊声一下提醒了他,便说:“电视蛮好看。电视好看,看电视去!”说罢,不待对方开口,丢下扑克一溜烟了。赌博本是禁止的,何况是在劳改队。几个牌友见他开溜,谁也不敢起身追他,只好认命,拉倒算了。
眨眼,他就到了操坪,掀开看电视的人群,见鬼,不见空凳子。
“好啊,好啊——猴子,猴子——你没帮我摆凳子!”立即,他就喊了起来。
猴子马上应声答应:“摆了,摆了,在这里呢!黑皮坐了,他不走开!”
“要他马上跟我滚开!”
“他说——你也是劳改犯——”
猴子有意挑起事端。
顿时,眼睛就鼓圆了,三下两下,挤了过来,一步立到黑皮跟前,劈面砰地就是一拳,打得黑皮眼冒金花,使他一下就体验到甩下梅花桩的耻辱。
必须洗掉这耻辱!
黑皮随即一弯腰,操起身下的板凳紧紧抓住两只凳脚,朝着脑膜炎的脑壳,使劲一砸,痛快极了,立时就见一股鲜血,溅在电视荧光屏上。
人群哄地一下大乱,你拉我,我推他,倒了一大片。
脑膜炎是亡命之徒,岂肯见血就认输?他“好呀好——”地大叫一声,腾空而起,扑过去,一把抓住黑皮手中那板凳的另两只脚,板凳随即一声闷响,咔嚓一声,撕成两块。
又一个回合开始了。
不少犯人上来扯架,很快形成两个人团。一个以黑皮为中心。一个以脑膜炎为中心。
另一些犯人则大喊大叫:
“报告干部,打架了!”
“报告干部,打架了!”
“……”
劳改队虽有干部,若与犯人比起来,人员毕竟很有限。即使人员很充足,也无人愿整日整夜与犯人呆在一起。如果真是整日整夜与犯人们呆在一起,岂不自己也就成了不是犯人的犯人吗?所以,过了好一阵,教导员和一些干警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平息了这场恶性事故。脑膜炎的脑壳如同一只砸开了的西瓜。黑皮被带到办公室。
“你为什么要打人?”教导员气得眼睛血红。
“他先打我,我才打他!”黑皮理直气壮地回答。
“哎呀,人家的脑壳都打开了,你的理由还蛮足呀!”教导员长叹一口气。
“本来就是这样的!”黑皮越发理直气壮。
“就凭你的这个态度,就非从重处罚不可!”教导员啪地一拍桌子。
“去——去去——”
集合哨又响起来了。
今晚又要开一个全厂的犯人大会了。
这已是全厂犯人们都能预料的事了。
大会上,教导员气愤填膺地照例说了开场白后,便宣布黑皮行凶斗殴致使他人头顶开裂,给予带铐禁闭反省。
黑皮被带进了小号子。黑皮对这种小号子还是非常陌生的。小号子与看守所也是不大一样的。一个人关一间房。若与看守所相比,算是非常优待了。就是房子小了点。大约那么一米五宽,大约那么两米来高,大约那么两米来长。没有窗子。据说冬天在里面还是非常不错的。不要出工。天天睡觉。夏天就不好受了。夏天蚊子群不舍昼夜连续攻击,使人无法闭上双眼。何况带铐禁闭者,已经丧失还击能力。那就更加了不得。只好自己忍受了。当然,这是罪有应得,理当如此,情亦如此:蹲小号子的犯人,都是无视监规的,都是酿成大错的,都是态度不好的。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半个月面对一张铁门,半个月环顾几堵白墙,即使再不想事的人,也会多少想点事了。至于都会想些什么,那就各自大不相同。黑皮想到自己的父母都已年过半百了,煤气怎样拉回家的?是老婆?老婆眼下在干什么?会不会又结识了什么新的男朋友,正玩得不亦乐乎?还有一个从未想过现在却在老想的问题,就是那小子怎么会偏偏摸他老婆的屁股?记得歇气闲聊的时候,有人就曾这样说过:“母狗不翘尾,公狗不爬背。”难道……难道……他的老婆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为她坐牢值得吗?活在世上也真是:软弱吧,受人欺,叫什么“人善被人欺”,叫什么“马善被人骑”。强硬吧,又坐牢,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只有当官靠得住,或者当个科学家,可能烦恼要少些。可惜自己又没命,天生是个做工的。坐牢出去弄不好,连这工也做不成了。嗨,还是不想这些了,想这么远做什么?教导员要写的检讨,倒是眼下要做的。检讨这东西好写,从小一直写到大,恐怕还要写到老,老一套,老腔调:打人是错误的,是重新犯罪的行为,是霸道作风,严重违反了监规监纪,其思想的根源是不认罪的,不服法,放松自己的思想改造,今后保证不再重犯,等等,等等。反正教导员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好了。至于什么时候出去,就等教导员一句话了,自己没有必要操心。想要操心,也是白搭。还是想想今后吧。今后凡事忍为上,千万不要争高低。可是,有些事要忍,又是非常憋气的。难怪人们总是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了!不憋气就不叫忍。最好就是装瞎子,什么事都看不见。而且还要变聋子,任何话也听不见。不过,碰上了坏人,看见他们为非作歹,不管只怕也不行,弄不好又落下一包庇纵容的罪名。
嗨,凡事还是看着办吧,做人还是走着瞧吧。黑皮始终未理出一个清楚的头绪来,直到整个夏天过去,直到蚊子“攻击机”群嗡嗡嗡地叫着返航,直到最后解除禁闭,重新回到汽修厂。
黑皮一回汽修厂,一些偷鸡摸狗的,就嗡嗡地凑拢来:
“嘿,有气魄!”
“嘿,立得棍!”
“嘿,没得说!”
于是,有人为他打饭。于是,有人为他提水。于是,有人为他洗衣。这些人先是坚决要求,后来就是死皮赖脸,有的甚至低三下四。黑皮想把他们轰开,结果总是没有结果。无可奈何。盛情难却。于是,慢慢,在他周围也形成了一个圈子。只是这个圈子的核心,经过小号子的反省,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为何看不到呢?他已——老虎拔了牙!他已——斗牛扳了角!他已——不是过去的黑皮!他们为何看不到呢?黑皮觉得人这东西,总是越想越不明白。
黑皮平淡地过着日子。每天出工,车上,车下。收工回来,食堂,床上。时光不停,日夜流逝,转眼又是穿棉衣了。他与其他犯人一样,任随时光无声流逝,从不挽留,从不惋惜,巴不得劳改队的日子,如水滔滔,一泻千里。
随着日子一泻千里,围绕着他转的圈子,见他如此老气横秋,也就渐渐自行解体,去找另外的“立棍”了,去找另外的核心了。黑皮也像成了一具无人认领的无名僵尸,扔在荒山野地里。
然而,就在他人几乎完全忘却黑皮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这事犹如重磅炸弹在汽修厂平地开花,响彻了整个劳改队。
那天,上面有指示,干警都去队部开会,只留下几个人,按照监规,正常值班。犯人们也照样出工。由于干警人手减少,派工自然很难到位,一些人就闲着无事。闲着无事,难免生事。那个外号叫猴子的就开始了东窜西窜。他,跳上一辆修好的卡车,这里一扯,那里一拽,结果导致电源断路。先是闻到一股胶臭,后是浓烟滚滚升天,接着就是哄的一声,火舌窜起丈把来高。猴子一见大事不好,兔子一样,跳车跑了。其他人则被这意外骇得脚都不会动了。也有几个,想冲上去,衣袖却又被人拉住:“嗨,哪个搞的,哪个负责!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黑皮也没派上工,正无聊得一个人坐在车库屋檐下。当他见到那辆卡车实实在在烧了起来,臀部就像装了火箭,立即点火,猛地弹起,朝着卡车飞奔而去。他,毫不犹豫,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根电源线,电线就像烧红的火钳烙在褪毛的猪脚上。他只听得——咝啦一声,一团青烟夹着一股烧焦了的什么气味,像个活物,飕地一下,一起一伏,进了鼻孔。这种气味,他未闻过,也来不及细细品评,只觉一种钻心之痛使他咬牙用力一拉,那根电线就嚓地断了。然后,迅速脱下棉衣,朝着火苗尖子扑下。这时,干警也带人来了,灭火器也递了过来,对着他和汽车就喷,喷得他满身都是泡沫,好像他缺肥皂用,到这里来捡便宜。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却又平息得这样迅速,仅仅只是一瞬间。而这一瞬对于黑皮,却是人生转折关键。于是,黑皮不顾危险,抢救国家财产的行为,自然很快传到队部。很快,一位新闻记者就来找了教导员。
“救火的人,表现怎样?”
“我刚来时,表现很差。经过教育,大有进步。这一段来,表现得好。”
“他进来是什么罪?”
“流氓,伤害,在社会上胡乱来。”
“从对社会曾经有害,变成抢救国家财产,这个转变真是大呀!不简单,不简单!一台汽车好几万,这回要是真烧了,国家损失就大了!”
“劳改队既惩罚罪犯,劳改队也教育罪犯,这就是个最好说明。”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你们干警很辛苦。灵魂工程师嘛。特殊人的特殊灵魂工程师。特殊学校的特殊园丁。一般单位是不能比的……”“我想找他本人谈谈。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叫他来。”
黑皮来了。手缠纱布。
“你为什么要去救火?”
“我一看到火就跑去了。”
“你救火时,怎么想的?”
“我记不得怎么想了。好像什么也没想。”
“太谦虚了!太谦虚了!你在改造的过程中,表现一定很不错,你已立了几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