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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收获 2009年第2期.-第5章

小说: 收获 2009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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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母亲俯身去提地上的旅行包,似乎没有听见父亲诉苦的声音,她说,你往包里收拾什么东西了,咣啷咣啷的都是什么呀,肥皂,茶杯,都该扔的,还带回家干什么? 
  我上去扶住父亲,他瞥了母亲一眼,大概是等着母亲去扶他,母亲提着旅行包站在走廊里,扭过脸,一动不动,看上去她对父亲的身体有点戒备,有点厌恶。父亲镇定下来,他推开我说,不用你扶我,我就是腰出了点问题,还没残废呢。 
  我在楼梯上捡拾散落的棋子,看见父亲的脚上还穿着秋天的塑料凉鞋,一只脚上套着尼龙袜子,另一只脚上是白色的纱袜。他缓缓地把腰背弯下来,一点一点地往下弯,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喃喃自语,没关系,就这样弯着走,背上不太疼,就弯着走吧。 
  外面的天空很暗淡,空中飘起了冷雨,雨中夹着小雪。父亲站在旅店的篷檐下,看着泥泞的街道,看着街道上仓皇奔走的行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说,你们有没有带口罩来? 
  没带口罩。我说,为什么戴口罩?你脸上怕冷? 
  他不是怕冷,是怕见人。母亲冷冷地说,口罩没用,戴不戴口罩,别人都认得你,戴不戴口罩,你都一样没脸见人了。   父亲苦笑着,他的目光畏葸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丽敏,我对不起你。这个道歉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一口痰塞住了他喉咙,他清了清嗓子,丽敏,我对不起你。这句话他重新说了一遍,说完他松了一口气,我母亲却像一簇压抑的火苗见风燃烧,因为父亲不合时宜的道歉,她愤怒得浑身颤抖起来。 
  对不起我算什么?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培养! 
  我母亲的眼泪喷涌而出,为了避免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她提起旅行包独自冲到了街道上,我没有料到母亲会如此蔑视父亲的道歉,她竟然扔下我和父亲。自己跑了。 
  油坊镇上雨雪霏霏,我陪着父亲回家去。我们避开大路,专走僻静的小道,即使这样,路上还是遇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好几个居民涎着脸,假装过来问候我父亲,一律被我连推带搡地驱逐了,看热闹的孩子们,小的被我打跑了,大一点的都被我骂走了。我像一个父亲保护儿子一样,尽心尽职地保护着我父亲,一直走到工农街的家里。 
  父亲被我领回了家。 
  隔离审查告一段落,审查结果喜忧参半。我父亲不承认他伪造身世,不承认他欺骗组织,他坚持自己就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但是,对父亲生活作风问题的调查。进展异常顺利,远远超出了工作组的预期。也许是出于诚实,也许是一种避重就轻的心理作祟,抵抗和狡辩没有几个回合,父亲便向工作组坦白了,多年来的坊间传说确有其事,他乱搞男女关系,他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听说问题还很严重。 
   
  生活作风 
  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这谁不知道呢?一个男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一定是搞了女人,问题越严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时候十三岁,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亲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呢?这事不好问别人,张不开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勃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起。因为我母亲不准我勃起,勃起对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还是无意,一律严惩不贷。有一天早晨,我梦见了熟悉的综合大楼的楼梯,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样开着屏,朝父亲四楼的办公室拾级而上,他们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楼,每个人都转过身子,对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种陌生而美妙的幻觉里,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愤怒地瞪着我支起来的短裤,把我打下了床。她一边打一边骂,无耻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翘得那么高要干什么?我让你学他的坏样,让你无耻,让你下流! 
  母亲对男性生殖器感到厌恶和愤怒,我的也一样受牵连。她与父亲的决裂从分床开始,他们划清了界线,但没有马上分道扬镳。起初我以为母亲要挽救父亲,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挽救,也不是恩赐,是一种债务清理。父亲在母亲的眼里已经贱若粪土,没必要挽救了。她要留下时间做一件事,什么事?惩罚。她放不下自己的这项特权,她要惩罚父亲。母亲最初的设想是惩罚父亲的精神,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精神,正如他突然弯曲的脊背,已成一堆废墟,没有多少惩罚的余地了,于是,先惩罚父亲的精神还是先惩罚他的身体,便成为母亲两难的选择。 
  母亲早晨出门的时候,父亲替她搬过自行车,叮嘱道,路上小心,骑慢一点。母亲说,你那脏手别碰我的自行车,我骑慢骑快不关你的事,让拖拉机撞死了才好,干脆一了百了。父亲知趣地离开自行车,说,那你广播念稿子慢一点,千万别出错,现在墙倒众人推,别给人抓住辫子。母亲冷笑一声,说,多谢你,你还在充善人,现在我还有什么资格念稿子?谁敢给我开麦克风?你知道我在广播室干的什么事?我天天给张小红剪报纸呢!母亲说到她给同事剪报纸的时候情绪失控了,屈辱使她歇斯底里,她的手突然朝地上一指,库文轩,都怪你,你死有余辜,给我跪那儿去,给我跪着! 
  父亲惊愕地看着母亲,他说,这是你不讲理了,我是好心嘱咐你几句,你怎么能让我下跪呢? 
  母亲的手不依不饶地指着院门口的地面。跪下,你这种人不配站着,只配跪!你到底跪不跪?今天你不跪,我就不去上班了! 
  父亲犹豫起来,也许他在心里评估自己的罪恶,是否必须要以下跪来洗清。我在房间里窥视着僵持不下的父母亲,他们大概对峙了两三分钟,父亲作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朝我的房间窗户观察了一眼,扯了扯裤腿管,慢慢地跪下了。他跪在院门口,对母亲故作轻松地笑着,跪就跪吧,我死有余辜,该跪。 
  母亲脸上的愤怒不见了,她的表情风云变幻,看不出来是满足还是不满,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悲伤而已,她的眼睛着了魔似的,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膝盖,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跪在院门口什么意思?让街坊邻居来参观吗?人家一开门就看见你了,你还有脸笑?你不嫌丢脸我嫌丢脸。 
  父亲站起来,嘀咕道,你还记得注意群众影响,很好,那我跪哪儿合适呢?他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物色了大枣树下面的一块石锁,他缓缓地跪在石锁上,抬头看着母亲,表情有点讨好,有点无奈。母亲扭过脸去,推了自行车就走,走到院门口,我看见她去拔门闩,拔了几次都没有拔下来,母亲突然回过头注视着石锁上的父亲,她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我听见了她凄厉的尖叫声,你气死我了!让你跪你就跪?库文轩我告诉你,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懂不懂?你这种男人,看以后谁会瞧得起你? 
  父亲在石锁上欠起身子,仰望着母亲,看上去他有所触动,一个膝盖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另一个膝盖却服从向下的惯性,按兵不动。母亲出门后他慢慢地站起来,我冲出了房间,父亲发现了我,羞惭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他拍着膝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这一次,闹着玩的,东亮,你最近为什么不甩石锁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说出了两个字,没用! 
  什么有用没用的?锻炼身体嘛。父亲弯着腰站在大枣树下,讪讪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声,是没用,东亮你说对了,什么都没用了,我们这个家快要散了,你母亲,迟早要跟我决裂的。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回家后,一种幼稚而紊乱的理性让我摇摆不定,有时候我同情母亲,更多的时候我怜悯父亲。我盯着父亲衬裤膝盖处的两块黑印,目光小心地向上攀升,我看见他衬裤的褶皱凸显了一个中年男子阳具的形状,斜向下垂。垂头丧气的。像一个毁坏的农具挂在于瘦的树上。我不知道父亲勃起时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父亲搞了多少女人,时间,地点,细节,她们都是什么样的女人?一些幽深而复杂的联想遏制不住,我的目光鬼鬼祟祟,引起了父亲的警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裤,厉声问我,东亮你在看什么?你往哪儿看? 
  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脸去,说,我看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 
  父亲恼怒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裤,撒谎!你告诉我,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躲避着父亲的目光,嘴里申辩道,你又看不见我脑子,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父亲说,还嘴犟?你脑子里一定在动什么坏念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被他逼急了,横下一条心,对着他嚷嚷起来,妈妈说得对,公狗才乱搞母狗!你到底为什么要乱搞女人?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都要怪你的——我没能说出那两个字来,父亲慌张地瞪着我,两只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把那两个字消灭在我喉咙里了。即使在愤怒中,他还是保持了冷静,也许怕我窒息,很快他松开了手,在我脸上补充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他说,没想到三个月不见,你这孩子就不学好了,整天在琢磨什么?下流透顶!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也骂我下流,与母亲相比,他是没有资格骂我下流的,如果说我下流,那是因为他先下流了。我有满腹的委屈,可我不愿意对父亲说,我正要往屋子里跑,听见院门被撞开了,铁匠的儿子光明拿了个铁箍站在我家门槛上,一声声地喊着,空屁,空屁,我来营救你,我们去滚铁箍吧! 
  谁要你营救我?我没好气地骂了光明,滚什么铁箍?滚你妈个头去! 
  我父亲疑惑地看着光明,光明你过来一下,我问你,你叫我家东亮什么? 
  空屁。光明爽快地回答。叫他空屁呀,现在大家都叫他空屁了。 
  讨厌的铁匠儿子被我赶走了,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祸害,他泄露了我的绰号。我父亲对这个绰号很好奇,你为什么叫空屁?他皱着眉头审视着我,以前你没有绰号的,叫什么绰号不行,为什么要起这么难听的绰号呢? 
  你去街上问别人,我不知道。空屁就空屁,我不姓你的姓了,我不姓库,姓空,我也不叫东亮了,我的名字是屁,我叫空屁。 
  你给我住嘴,告诉我,这绰号是谁给你起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没用了。我忽然感到伤心,朝父亲嚷嚷起来,都怨你,你把我也连累了!你以后什么用也没有了,我是空屁,你也是空屁! 
  父亲沉默了。他走到门边,探头朝门外的街道张望了一眼,马上就把门闩上了。很好,很好,我也是空屁,你别委屈了,是我先做了空屁,你才变成空屁。他嘟囔着,突然苦笑一声,骂了句脏话,妈了个×,回到家,还是隔离审查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工作组审查我,老婆审查我,儿子也审查我!他嘴里发着牢骚,目光几次与我对接,都闪开了,他不敢看我怨恨的眼睛。 
  后来父亲蹲在横跨院子的晾衣绳下,打量绳子上的一堆鲜艳的演出服装。那都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她悉心保存着那些服装,每年冬天都要拿出来晾晒。绳子上悬挂的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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