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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收获 2009年第2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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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春堂的脸已经是铁青色的了,他朝张四旺使了个眼色,张四旺扔掉了手里的铁铲,上去一把揪住了孙喜明衣领,孙喜明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入不了党吗?你就是个猪脑子嘛,你领导的什么船队,一帮落后群众,没觉悟,没修养,还没规矩!来了这么多人,都是猪脑子,赵书记的说法那么明确了,“挂”起来!“挂”起来都听不懂,你们还要什么说法?没看见赵书记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跟他要孩子的说法,上面跟他要东风八号的说法,哪个说法重要? 
  孙喜明张口结舌,慧仙瞪大眼睛观察着坑里大人们的表情,拽着孙喜明的袖子问,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么挂起来呢?干部和船民都难以回答小女孩的问题。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说,挂起来不是长久之计吧,以后会有麻烦的,现在你们那么多干部在下面,就不能上来一个把孩子安顿了?难道一个孩子还不如一铲土重要?张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别以为你伶牙俐齿,我告诉你,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给东风八号让路,一铲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个孩子重要! 
  船民们不知如何反驳张四旺,一时间大家都没了主张,眼睁睁地看着孙喜明把慧仙带到了上面。孙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怀里,船民们不甘心就此罢休,在坑上面站成一个圈,向坑里的干部们施加压力,干部们也在交头接耳,张四旺一边在赵春堂耳边嘀咕什么,一边向船民们挥手示意,赶紧离开,赶紧滚开!船民们都不肯走,偷听着坑下面干部们各抒己见的声音,他们都用眼睛盯着赵春堂,赵春堂掏出钢笔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他们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终于,张四旺拿着赵春堂的便条跑到了坑边,挥着便条对孙喜明喊,拿着这条子,去找粮站姚站长领五斤大米!现在粮食紧张,这五斤大米是给孩子的口粮,吃完了再来批条子,我提醒你们,千万别贪了孩子的口粮! 
  孙喜明接过条子愣了半天,面孔涨得通红。五斤大米?赵书记你把我们当叫花子呢?孙喜明一跺脚,拿了坨泥块啪地压着那便条,我们要贪这五斤大米?你们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孙喜明脸红脖子粗,对着坑里的干部大声宣告,气死人了,我要再为这孩子的事找你们,我就不姓孙,我就不是人×的,这孩子你们干部不管我们管!拿那五斤大米喂鸡去,喂鸭去,我们不稀罕,我们向阳船队十一条船,还养得起一个孩子! 
   
  抓阄 
  如果说向阳船队养育了慧仙,必须承认,十几年充满恩情的养育始于一场赌气。向阳船队派了那么多人上岸,走了那么多冤枉路,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磨嘴皮子没用,骂娘动拳头没用,我的笔杆子也派不上用场,大家齐心协力,还是送不走一个小女孩。最后是德盛把慧仙驮回了肩上,送孩子的队伍铩羽而归,我观察着船民们的表情,大多是沮丧中夹杂着欣喜,欣喜中带着点惘然,孙喜明女人嘴里一边骂着干部,一边抓住慧仙的小手啪啪地亲,他们不收才好,我还不舍得送你去呢,乖乖呀,他们把你挂起来咯,这一挂,不知挂到哪个猴年马月了,你要跟着我们做船上人了。 
  我记得王六指的两个女儿在船头洗毛线,她们第一个发现了德盛肩头的小女孩,丢下毛线盆就在各条船上东奔西窜,嘴里喊,没送走,没送走,慧仙回来了!整个船队的人都跑到了外面,七嘴八舌地打听详情,上岸的船民们都学会了使用一个新鲜的词汇,挂。他们说,这小女孩,“挂”到我们船上啦! 

  这次回来不同以往,船民们对慧仙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被“挂”在向阳船队,船队便承担了养育和监管的义务,这义务到底由谁承担,多少人承担,都还没商量,只是大家围观小女孩的时候,不再像围着一个可怜的小动物,善良和热情都有了节制,各自的心里都揣着一把小算盘。 
  被改变的也包括慧仙。两次送上岸去,两次返回船队,她大概知道是岸在拒绝她,岸上的人们不欢迎她,她只能投靠驳船了。小女孩天性中的聪慧迸发出来,指引她顺从船队,顺从船民,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对船民粗暴任性的态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从镇上回来的那天下午,我看见她手指上缠着一手彩色的丝线,在一号船的船尾东张西望,她在物色绷线线的搭档。后来她物色了樱桃,袅袅地走到樱桃家的船上,主动邀请樱桃,姐姐,我来教你绷线线吧。 
  樱桃受宠若惊,扭捏了几下就把手举起来了。两个小女孩在船上绷线线。樱桃的哥哥大勇钻过来,傻乎乎地看她们手上翻转的丝线,一只手伺机侵入丝线,樱桃叫起来,快走开,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你瞎掺和什么?大勇死皮赖脸地不肯走,樱桃向她母亲告状,樱桃母亲走过来撵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来,她一边研究着慧仙的脸,心有旁骛,开始不三不四地给儿子“说亲”了,我家大勇喜欢你呢,干脆留在我们家,给我家做小媳妇吧。 
  慧仙看看樱桃的母亲,看看大勇,摇头说,喜欢我的人多着呢,要是谁喜欢我我就做谁的媳妇,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妇呀?不行的。 
  没让你做大家的媳妇嘛,一女嫁一夫,谁最喜欢你,你就做谁家媳妇。樱桃母亲痴痴地笑着说,大勇最喜欢你,你就跟他配个娃娃亲吧,做我家媳妇好,我们家船好,生活条件也好,以后船是你的,船上的家当也是你的。 
  慧仙打量了一下樱桃家的舱棚,说,你们家沙发也没有,怎么好呢?我才不做你家媳妇,谁的媳妇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妈妈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 
  大勇不知什么时候又凑过来,在旁边插嘴道,你还回什么家?你妈妈的家就在金雀河里呀。你妈妈是落水鬼,落水鬼要找到你,你就倒霉啦。大勇嘴里威胁着慧仙,眼睛瞟着她的腿,你要小心你的腿,落水鬼拉人下水先拉腿,要是让你妈妈抱住你的腿,你就完了,你也成了落水鬼,身上会长青苔的。 
  樱桃的母亲来不及制止自己的儿子。慧仙在丝线中翻腾的十指停住了,目光惊恐地瞪着大勇,很明显,她知道落水鬼的意思。樱桃的母亲知道儿子惹祸了,孩子你别听我家大勇胡说,他属狗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她把大勇往船那边推,已经来不及了,慧仙挥舞着一团丝线,愤怒地追赶大勇,谁是落水鬼?你才是落水鬼!你身上才长青苔!她嘴里叫喊着,用一团丝线抽打着大勇,她的尖叫声听上去不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狂暴,有点歇斯底里,更让人意外的是她学会了船民的脏话,一骂就是一大家,我敲,我敲你,她说,我敲你妈,敲你们一家! 
  船队的人都被樱桃家船上的动静惊动了,孙喜明女人闻讯跑过来,一来就护住慧仙,也不问青红皂白,指着樱桃的母亲就数落,我说你这人不厚道,你就是不厚道。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欺负这个孩子,老天要报应的。 
  樱桃的母亲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谁敢欺负她呀?是她追着大勇打,我家大勇没还一次手呀,这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呀,你没听她咒我们全家都是落水鬼?你没听她骂脏话,她个小丫头片子,要敲我们全家呢! 
  孙喜明女人朝樱桃全家人翻着白眼,选择着措辞,一时选不出来,忿然地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跟你们六号船,说什么也白搭。她用这么一种特殊的口气表示最大的鄙视,拉着慧仙往一号船那边走,一路走一路叮咛,我关照你别乱跑,你偏乱跑。人分好人坏人,驳船也分好船坏船,你别看有的船外表漂亮,其实是坏船,坏船上不得的。 
  樱桃的母亲受不了了,气得在后面追他们,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好船什么叫坏船?这么小一点孩子,你跟她说什么狗屁闲话呢?她在你家住了几夜,你就是她妈妈了?你不看看你那模样,狐臭熏死人,大字不识三个,你配做人家小孩的妈妈吗? 
  孙喜明的女人回头说,我狐臭专熏你不熏别人,熏死你我偿命,我大字不识三个,你认识几个?我不配做她妈妈,你连做她老妈子也不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夫妻的底细,你们家怎么发配到船队来的?偷宰公社的耕牛腌牛肉吃啊!要不是政府宽大处理,你们就——孙喜明女人没有把话说完,一把凌空飞来的扫帚打在她小腿肚子上,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扔扫帚的居然是樱桃,樱桃叉着腰替她母亲出气,顺便也把气撒到慧仙头上了,你们两个都是狐狸精,一个老狐狸精,一个小狐狸精,你们两个人要好去吧。 
  樱桃的母亲追到王六指家船上,一口气接不上来,脸色煞白,用两只手捂住了胸口,嘴里嘶嘶地响着,好不容易朝着前方啐了一口唾沫,二福他妈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我们俩比胳肢窝臭,我比不过你,要是比舌头毒,你比不过我!你有什么脸说我们家那点事?你们家的污点才叫大呢,孙喜明睡过你亲妹妹,睡大肚子去打胎,这丑事谁不知道?你爹是恶霸地主,被政府枪毙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男人混上个队长,你就是指导员了?我告诉你,这船队十一条船,哪条船都不干净,再怎么瞧不起人,也轮不到我们家垫底,以后你嘴里再敢嚼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妇女们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药味这么浓,就有点不平常了。以前这是船民们心照不宣的禁区,向阳船队家家有污点,家家的历史都不清白。大家无论怎么吵,都不去戳人伤疤,这是平等,也算规矩,为什么慧仙一来,这规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妇女是怎么回事,更说不清慧仙身上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开了船队最神秘的一口黑锅,船民的慈爱与怜悯从锅里飞出来,各自的心计从锅里飞出来,互相的怨恨也从锅里飞出来了。 
  两个妇女的骂仗甚至惊动了我父亲,他在舱里问我,是谁在吵架?她们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我说,樱桃她妈,还有二福他妈,她们都想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说,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怜。妈妈越多越好么。我说,妈妈多了才吵架的,其实她们两个人,谁都不配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东亮,你觉得谁有资格做她妈妈呢?我思考了半天说,德盛女人嘛,她做妈妈好。我父亲问我为什么选德盛女人,我说她聪明,讲卫生,船队的妇女中间,只有她坚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敏感,他听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来。什么聪明,什么讲卫生?我知道你为什么选她家,是她家跟我们船靠船吧,你不是给德盛家要女儿,是给你自己要个小妹妹! 
  我被父亲猜到了一件隐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紧张,一声没吭走到船尾去煮饭了。 
  德盛夫妇也都在船头听吵架,女的偏袒孙喜明女人,男的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泼妇,该说的话不会说,不该说的乱说,她们都没资格做孩子的母亲,小孩子跟着她们,长大了也是泼妇。我对德盛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领她?你们家条件最好。那夫妇俩对视了一眼,德盛女人说,条件好有什么用?我们要领她好几次了,孙喜明不让呀。德盛打断女人的话,也不是不让你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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