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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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天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郭宅。这让我惊讶:没想到会这么快。包括郭昌顺的死,之前毫无先兆。在去往郭宅的路上,我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件事。但是,到了郭宅,我并没有询问郭天佑。郭天佑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穿着孝服。他成了这所宅子真正的主人。他的样子威严而端庄。脸上没有倦容,相反,有一种默默隐忍着的喜悦。不知道,他是否早就盼着这一天。
我把手稿递上去。郭天佑搁在一边,很温和地说道,辛苦你了。
因为郭天佑并没有及时阅读。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口头转述手稿中的几个要点。我说,老爷愿意呆在那个圆形房间里。不要你给他办丧事。这在手稿里有详尽说明。
不办?那怎么行?郭天佑微皱着眉,郭家一定要大操大办。
可是,老爷不让办。我强调说。
我没有必要纠缠下去,现在主事的是郭天佑。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办或不办,与我无关。再就是仆人,我想了想还是说了。我说,老爷怀疑仆人就是丁石轩。
哪有什么丁石轩?郭天佑很宽容地笑了,那都是瞎想。
郭家,果然在大操大办。郭昌顺的死,是白龙镇的一大盛事。响器班子进了郭宅,没日没夜地吹吹打打。道士们也进了郭宅,开办了道场。这天夜里,郭宅亮如白昼。站在悦来客栈,隐约可以看到那里面人头攒动。我想起了郭昌顺曾经描述过的情景。这时的郭宅,比集市还要热闹,人影如织。那些生意人,脚夫,盗贼,以及叫花子,都在自由出入。郭宅的大门敞开着。主持这场丧事的,是郭天佑。作为一方绅士,这是他第一次主事。
但是,在子夜,郭宅起了一场大火。这是一场奇怪的大火,突如其来。没有人会预想到。大火很有可能先从几个不同的地方燃起。只是没有引起警觉。道场和响器班子,正逐渐达到高潮。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里面。一位黑衣道士处于癫狂状态。他满场游走,口中念念有词。他的表现,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然后,那几处细小的火苗,快速蔓延,并连成一片。走廊,这时候变成了通风口,火的通道。一团团火焰,从这些地方滚过,畅通无阻。郭宅,顷刻间成为火海。
在悦来客栈,我异常清晰地看到了那些火。它们像水一样,从走廊里涌动,有规则地运行着。一种好看的螺旋状。之后,汇聚到一起。像水汇聚成汪洋,那些火,变成一个整团。中间部位,火焰比四周要高出许多。它们蹿向夜空。
然后,是火的声音:火光和火头,以及火尾,在走廊里相碰地发出的声音。燃烧的声音。还有哭声。喊声。它们从远处传来。从镇子南端,从下面,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模模糊糊地传来。带着一股焦糊味,和肉体焚烧时发出的臭味。
我仍然记挂着走廊。它们一圈一圈的。那些逃生的人们,在里面。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正确判断方向?
燃烧在继续。墙体和屋脊开始坍塌。大面积地坍塌,像一个又一个耳光,啪啪地扇着,把火焰扇向夜空。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连续不断。
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在我旁边,也映红了李先生的脸。他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双手撑着栏杆。从我这边看过去,李先生就像是一只红色的大鸟,随时准备振翅高飞。而在李先生那边,则是客栈老板,镇子里的私塾先生。他的脸也一样映得彤红。
真是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啊。这是李先生在感叹。
是啊,真是奇怪。客栈老板接口道。
看来,明天我得走了。
那么来年,李先生还来吗?
不来了,李先生说,还来干什么呢?
收购兽皮和药材呀。
李先生笑了笑,他真的笑了。在火光里,我看见了他的牙齿。其中有一颗,明显包着金。李先生说,这些东西,到处都是啊。
也是。客栈老板说。
接下来,都沉默了。
我叔叔的翻斗车
■ 潘能军
我叔叔的翻斗车停在鳆渡河边的一处工地上已有一个月了,远远看上去,像丢弃在战场上的一辆报废的战车。冬天的风像刀片似的从鳆渡河上刮过来,一连刮了好几天,工地因此而休工。人们躲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缩手缩脚地围在火坑旁,期待着第一场冬雪的到来。此时我叔叔穿着一身皮衣在河堤上走动,黝黑的脸跟皮衣一样发亮,但显得相当疲乏。在火坑边烤火的李奎一眼就认出了我叔叔,因为在马村能够穿上皮衣的除了我叔叔不会有第二个人,我叔叔是马村的首富。李奎远远地朝我叔叔招了一下手,意思是进来烤烤火。火坑旁几个灰头土脸的民工笑了起来,说他还有心思烤火吗?说完,他们竟含蓄地笑了起来,被火烤红的脸,像一只只刚从火坑里扒出来的红薯,透着一股热气,因此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我叔叔蹲了下来,双手笼进衣袖,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干脆一屁股坐在离翻斗车几米远的一处土坎上,静静地吞云吐雾起来。我叔叔在寒风里想着怎么去弄钱,的确没有心思去烤火。他的那辆翻斗车趴在土坎下,像一只死去的屎壳虫,机身蒙着一层黄泥,屁股坐地,风穿过车窗时发出尖锐的飕飕声。我叔叔再也无法把车开动了,因为车后的两只轮胎被马老二下掉了。准确地说,我叔叔把两只轮胎输给了马老二。
我叔叔喜欢赌,在马村人人皆知,并且名声显赫。有人说,我叔叔的那座耸立在马村的白色小楼房,就是他赢回来的;还有人说,我叔叔的翻斗车,也是他赢回来的。我叔叔是第一个把麻将引进到马村的人。引进麻将后,他还引进了外地的几种赌法。知情人都知道,马镇人就是这么玩的。但是马村人不玩麻将,他们玩惯了一种简单的纸牌。我叔叔只好耐心地启蒙、开导他们。在我叔叔的诱导下,他们由赌烟,很快发展到赌钱。不过他们赌的是角票。我叔叔不屑于跟他们玩这种小赌,他直接上镇里赌大票去了,输赢上千甚至上万的那种。我叔叔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即便他输得口袋里分文不剩了,他也会对别人说赢了,接着或许还稍稍谦虚一把,说赢得不多;如果他偶尔赢了上百上千,那他会说赢了上千上万。我叔叔就是这样一个“白吼”(马村方言,吹牛皮的意思),因此他给人造成了很大的错觉,以为我叔叔只要往赌桌上一坐,钱财就滚滚而来了。
一年之后,马村人再也不相信我叔叔的话了。因为他们亲眼看见马老二带着一帮人卸走了我叔叔翻斗车的一只轮胎。
马老二是镇上有名的混混,经历复杂,打架斗殴是把好手。我叔叔最先认识他并不是在赌场上,而是在酒店里。我叔叔赚到钱后,常常到镇上去消费,他除了喝酒,就是嫖女人。而马老二一般都出没在这些场所,因此我叔叔不跟他打成一片是不可能的,不发展成赌友也是不可能的。我叔叔天生是个好逸恶劳的家伙,中学没读完,就到外面闯荡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我叔叔出去之后第一次回马村时,穿着一件肮脏的花衬衣,戴着一只墨镜,脖子挂着一个不知什么质地的牌牌。他说是白金,但很少有人相信。因为我叔叔的脚上趿拉着一双裂口的塑料拖鞋。他如果有钱买白金装饰他的脖子,决不会不顾脚下的体面,想必那玩意是个不值钱的仿造品。当时我叔叔给马村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混成了个二流子,那身土不土洋不洋的装束就是明证;第二印象是,这狗日的可能真发了。因为我叔叔见人就打烟,并且是他们从未抽过的上等好烟,因此他们改变了对我叔叔的看法,认为我叔叔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定哪天会有大出息。
他们的预料是对的,我叔叔第二次回马村时,是穿着一双发亮的皮鞋回来的,上身也不再是那件花衬衫,而是一件很挺刮的T恤,腰上围着腰包,理了个油亮的大包头,派头十足,估计腰包的确有了几个票子了。在八十年代的马村,我叔叔的这种装束很快刷亮了人们的眼睛。但是他们无法预料我叔叔到底发了多少。我叔叔在马村只过一夜就神秘消失了。两年之后,谁也没有料到我叔叔开着一辆崭新的东风140翻斗车回来了,并且嘴里多了两颗金牙。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几瓶酒直接去找村长,说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回家乡作贡献,要求村长把河堤一段工程包给他来做。村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狗日的真发了。然后两人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我叔叔就把车开到了工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村人对我叔叔的翻斗车的来历,心存疑虑,据他们估算,就是整个马村人加起来一年不吃不喝,也捞不到买一辆东风140翻斗车的钱。而这狗日的,竟像变戏法似的变出了一辆车。我叔叔的解释是,外面的钱好赚,不能老守着自己的三亩三分地过日子了。但是怎么个好赚法,我叔叔却闭口不谈。
反正我叔叔开着翻斗车返乡,在马村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一年之后,他就在马村建起了一座两层高的楼房。随之而来的是我叔叔娶了马村最漂亮的女人唐红。但是两年之后,我叔叔的楼房和老婆都成了别人的财产。
有一次我叔叔从镇上嫖完女人后回家,发现我婶娘唐红正跟一个野男人在床上鬼混。他一气之下,把门窗堵死,想把一对狗男女烧成灰烬。他在点火的一刹那,突然心疼起他亲手盖起来的楼房,才给一对狗男女留了一条生路。我叔叔非常要面子,只好忍气吞声地等待唐红从他身边滚回娘家。他以为唐红自己会主动提出离婚背包走人的,但是唐红的态度很坚决,离婚可以,但她是决不会走出楼房的。气焰比我叔叔还嚣张。我叔叔说,你不走,老子就把你和楼烧成灰。唐红冷笑着说,你烧吧,我看你有没有这个狗胆!接着唐红威胁我叔叔说,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勾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告出去,你就是死罪。我叔叔愣了,额头上青筋凸现,愤怒顿时转为恐慌。从他的表情看,他在外面的勾当肯定不是嫖女人,我婶娘早知道他在镇上嫖女人的事情,她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想必她抓住了我叔叔财产来历不明的把柄。后来我叔叔软了下来,他搞不清楚唐红是怎样得知他财产来源的。他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在梦里胡乱说了出来。在唐红的威胁下,他只好住到了镇里,也就是马老二给他安排的一间空房。而唐红却跟那个野男人在我叔叔亲手盖起来的楼房里,堂而皇之地过起了日子。
唐红早己厌倦了我叔叔吃喝嫖赌的恶习,早为自己作好了这样的打算。
我叔叔的衰败是从认识马老二开始的。如果他不认识马老二,他不会在吃喝嫖赌的邪路上一路滑下去。如果他不与马老二这伙人打成一片,他可能真实现了他的愿望,在马村盖一座农家山庄,发展马村的旅游经济。但是,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我叔叔的自制力非常有限,他的豪气和义气,加上他性格上的缺陷,给他一生带来了严重的灾难。不过他最终输在赌上,输在胆大包天上。
我叔叔现在想的是怎么把轮胎从马老二手里赢回来。只有把轮胎赢回来,我叔叔才能把车开动起来,车开动起来手头才有票子。开始马老二还够朋友,他把赢回去的一只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