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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生不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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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
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
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
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
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
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
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
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
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
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
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
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
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
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
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
!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
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
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
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
。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
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
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
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
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
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
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
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
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
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
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
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
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
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
。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
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
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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