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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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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通俗之白话。此亦中国传统文化之最为特优极出处。当时限于时间规定,仅讲述此四题。
  其他可资发挥者,随拾皆是。今值此书重印,姑续申述数则如下。读者因此推思,则五千年传统文化,亦可谓即在我们当前之日常口语中,甚深而极浅,甚古而极新,活泼泼地呈现。从当前新处去悟,却仍在旧处生根。俯仰今古,有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乐矣。
(一)自然
  “自然”二字,乃道家语,谓其自己如此,即是天然这样。这是中国道家诵述最所贵重的。又称之为“真”。儒家则称之曰“诚”。不虚伪,不造作,人生该重。儒家所言之性命,便是此义。
  人为则成一“伪”字,便无意义价值可言。但西方人则最重人为,科学即是一例。今吾国人乃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不知西方科学是要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的,与中国人尊重自然因仍自然者大不同。
  即如电灯、自来水,那都是不自然的。自然中有电有水,西方人运用来作电灯、自来水,那是反自然的。中国古人,在庭院中掘一井,用来汲水,较之出至门外河流中取水,方便多了。有人又发明了桔棒,可把井中水上提,省力多了。但庄周书中加以反对,说运使机械,则易起机心。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一切便不自然了。
  今日国人误用此“自然”二字,称西方科学为自然科学,于是遂误会中国科学亦源起于道家。其实道家前之墨家,岂不早已有了极深的科学造诣与运用了吗?今谓中国科学起于道家相违背处。流弊所及,便难详言了。
(二)自由
  “自由”二字,亦中国人所常用,与自然二字相承而来。乃谓一切由他自己,便就是自然如此了。因中国人重自然,故亦重自由。儒家所讲一切大道理,其实都即是天命之性,每一人自然如此的,亦即是由他自己的,所以又说自由自在。由他自己,则他自己存在,故说自由自在了。
  近代国人争尚自由,乃百年来事。然百年来之中国社会情景,则日失其自在。不自在,又乌得有自由。此一端,可证近代国人所争尚之自由,乃与中国传统自由自在之自由大异其趣了。此因近代自由乃竞向外面人群中求,而中国传统之自由,则每从人群中退隐一旁,向自己内里求。各自之自由,即各人内在之心性。今人言自由,则指对外之行为与事业言。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对外不自由,孔子亦自知之。又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其对自己内在之一心,固已获得其极端圆满之自由矣。故孔子为中国之至圣先师,逝世已两千五百年,而其当生之存心为人,则至今尚宛然如在。
  故中国人言自由主在内,在心性之修养。不贵在外,为权力之争取。今人则一意向外,只要外面有一罅缝可钻,即认为乃一己自由所在,肆其性情,尽力争取,求变求新,无所不用其极。而各人之本来面目,则全已失去,渺不复存。亦不知在此上作计较。如此则仅知有外在之自由,即不再知有内在之人格。人格失去,复何自由可言。
  西方人无不向外争自由,而亦终至失去其己身之存在。如希腊、罗马,乃及现代国家,无不皆然。而中国则自由自在,五千年来,依然一中国。故中国俗语,“自由自在”两语连用,涵义深长,实堪玩味。
  今纵谓人生可分内外,但内在者总是主,外在者仅是客。失去其内在,则一切外在当无意义价值可言。则又何必尽向外面去争取呢?
  中国人又言“自得”。《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素夷狄行乎夷狄。君子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把人处境分作贫贱、富贵、患难、夷狄四项,实即上述所谓人生之外面。每一境必有一处置,处置当,即可有得。得之由己,亦得于己,故谓自得。然则人各可自由自得,非他人与环境之可限。
  又有“自作”、“自取”,不是好字眼。“自取其咎”,“自作自受”,都是要不得事。又如说“自讨没趣”,与“自求多福”大不同。求贵求之己,讨则讨于人。乞之其邻而与之,虽非自取,亦要不得。至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此等“成”,此等“取”,则属自由自在之自得。不在外面,不在别人,此即素患难行乎患难之大节操,大自由。
  亦有“自谴自责”,“自认己失”,“自悔自改”,此皆其人之能自新处。人能自新其德,则“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此又是一大自由。自由、自在、自得,不关他人。
  今人则外面受形势之引诱,又受权力之制裁,故其自由最多亦仅能在外面权力与法律之制裁下,获取其身外者。而其主要内心方面,则已失去,渺不可得。尚何争取之足云。
(三)人物
  “人物”二字,亦成为中国之通俗白话了。但人是人,物是物,为何连称人物,这里又有甚深妙义,可惜今人不加深求。
  其实“物”字乃是一模样,可作其他之模范代表。“物”字“模”字,声相近,义亦通。如“勿”字“莫”字,亦声相近义相通。“物”字一旁从“勿”,乃一面旗,旗上画一牛,正如西方人之所谓图腾。图腾即是其一群人之代表。有一人,可与其他人团体中一些人有分别,又可作自己团体中其他人之代表,则可称之为“人物”。如孔子,与一般中国人有不同,而又可作一般中国人之代表,孔子遂成为中国一大人物。
  中国人又称“人格”。其实此“格”字,即如物字,亦模样义。与人相互分别,而又可在相别中作代表,作一模样,那即是其人格了。俗语又称“性格””品格”,与西方法律上之人格义大不同。
  中国四书《大学》篇中连用“格物”二字。物是一名词,而“格”字则借为一动词用。我们做人该知有一榜样,真认识这一榜样,则其他自迎刃而解。故曰:“致知在格物。”又曰:“物格而知至。”我们能知孔子是我们中国人一榜样,那岂不知道了做人道理了吗?做一孝一子,必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忠臣,亦该先知一榜样。做一圣贤,仍该先知一榜样。孔子之“学而时习之”,这一“习”字,便似格物之“格”字了。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便是完成了格的初步。
  朱子注《大学》说:“物犹事也。”孝、弟、忠、信都属事,都该知有一榜样。即是都有一格。能合格了,便是通了做人的道理。今人学业成绩,定六十分为及格。明得此格字,便可明得人物之物字。可见中国道理应从中国之语言文字上悟入。
  学业成绩有优等与劣等,有及格与不及格。而今人又盛呼平等。若人尽平等,则与中国俗语人格之义大相违背。故中国人又称“人品”,称“品格”。若人果平等,则何品格可言。
(四)心血

  中国人“心血”二字连言。论其深义,亦可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人人所易知,亦人人所难通。
  西方人言身体生理,特以脑为全身之主宰,亦主一身与其四围之交通。
  中国人言“心”,则超脑而上之。
  脑仍是身体中一器官,心则融乎全身,又超乎身外。心为身君,乃一抽象名词,而非具体可指。
  “血”则贯注全身,而为一身生命之根本。如脑部受伤,不见不闻,无知觉、无记忆,但其人之生命仍可存在。血脉流通一停止,其生命即告死亡。
  西方人重主宰,重权力,则脑之地位为高。
  中国人重存在,重根本,则血其最要。
  又且血只在身内,不涉身外,中国人认为此乃生命之本。脑则仅是生命中一个体,而心则通于全生命而为其主。
  兼心血而言,则一本相通,而又无个体之分别,此实中国人生大道理所在。

  中国人又言“血统”。中国为一氏族社会,氏族即血统所成。
  余尝论中国有政统与道统,而道统尤重。
  中国五千年文化传统,有政统乱于上而道统犹存于下。
  如秦灭六国,非由秦人统一中国,乃由中国人自臻于统一。秦二世而亡,而中国人之统一则仍继续。此乃中国人建立了中国,非由中国来产生出中国人。
  故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若中国人不遵中国人道理,则亦可认为非中国人。
  故道统必尤尊于政统。中国人则该是一中国人,此乃道统血统之统一。“心血”两字连用,可显其义。

  故读中国史,政治统一之治安时代,固当注意,而政治分裂或变乱时代,亦值同样注意,或当更加注意。
  如魏晋南北朝,如五代,如辽、金、元及清代,中国可谓已失其常,而中国人则仍为一中国人,依然未变未失,血统道统犹然。中国人之心血,能历五千年而长存。
  论及最近七十年之中国历史,则又政治变乱分裂而社会则日益扩展,其在海外者,有台湾人,香港人,新加坡人,其他散入亚洲各地乃及美、欧、非、澳各洲,至少亦得五千万人。
  论其血,则同属中国人血统。
  论其心,则亦全不忘其同为一中国人。
  然而流亡离散,则亦无可讳言。
  如求其能团结一致,则非认识做一中国人之共同标准不可,主要在从道统上求,当从历史求之。

  中国人又言“心胸”,“心腹”。大陆乃中国人之心腹,历史则当为中国人之心胸。
  中国人又言“人心”,“道心”。道心则有统。所谓道统,亦即中国人之文化传统。非兼中国人之心与血言,则此统不可得。
  中国人又言“心情”,“性情”,又言“血心”,“血性”,但绝不言“血情”,可证俗语极涵深义。
  人之有心,乃始有情。人之有情,乃始得称为人。
  血则贯注于全身,仅属肉体中物,与情不同。情可交于身外,故必言心。
  今人以“无情”、“薄情”称为冷血,“多情”、“深情”称为热血。其实血不关情,冷血热血两语,实指心言,亦可谓俗不伤雅。惟单称情感或感情,感必由心,而非仅由血,此亦可知。

  故为一合格之中国人,理想之中国人,则必有血有情。
  而血与情则统于心。心则统于道。如是之谓“通天人、合内外。”
  俗又言“血仇”,“血债”,亦指其深入人心。又言“一针见血”,正贵其见到深处活处。
  故必心血兼言,乃见人生之落实,与其深到。头脑则仅是一器官,一机械。
  今世则贵电脑与机器人,无情无血,则高出人生,乃为近代人生所想望而莫及矣。世运如此,乃何可言。
(五)味道
  中国俗语又常“情味”兼言,有情始有道,又言“味道”。《中庸》云:“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饮食亦人生一道。孔子之饭疏食饮水,颜子之一箪食,一瓢饮,其中皆有道,故亦皆有味。常人饮以解渴,食以解饥,不知其中有道,故《中庸》说其不知味。
  俗言又称“滋味”。滋有滋润、滋生、滋长、滋养义。人生必有长有养,有余不尽。其功在饮食,即为长养。若专以饮食为求味,此即不知昧,不知道。惟孔子颜渊能知饮食之道,斯乃有味有乐可言。其乐深长,又称乐味无穷。
  俗语又称“趣味”,或称“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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